第22章 羊串 雪微微的落。 木门似一副画框,将初雪、暮、少年描入画里。 月牙儿忽然有一种预,今生今世,她或许忘不了这张画。 心弦轻轻拨动一声,似落雪一般轻柔。 她回过神,低声道了句:“谢谢。” 吴勉将提篮搁在门边,转身离去。在他身后,已有人家点了灯,是细碎而温柔的烛光,映在雪地上。 该把人留住。月牙儿心想,往前一步跨过门槛:“我提不动,你帮我拎回去。” 这话她自己也不信,是谁整天挑担子走得飞起? 所幸天暗,谁也瞧不清她的两靥飞霞。 吴勉回眸,歪着头向她笑。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厨房的墙上,显出一双淡淡的人影。吴勉蹲在灶前烧火,火钳拨动着柴火,碳燃烧着,生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在他身后,月牙儿正料理羊。刀躲在案板上,“笃笃”的响。 “碳差不多烧好了。”吴勉提醒道。 “我快切好了。”月牙儿甩一甩头,她鬓边有一丝碎发,老是垂下来挡住视线。 “勉哥。”她唤他,孩童一般理直气壮:“你帮我把头发重新绾一下。” 忽而一静。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离得不远,站定了。 月牙儿仍切着她的羊,呼却越来越浅。 她只觉有人轻柔地拔下她鬓上的桃木簪,修长的手指捻起她的青丝,绾成一髻。 柴火仍在灶中烧,散出青白的烟。在这人间烟火里,一股清冽的皂角味萦绕在月牙儿身畔,像雨后天青的梧桐般清。 “好了。” 吴勉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颤抖,他很快退了回去。 月牙儿偷偷笑起来,这人怕是,耳尖又红透了罢? 一块好羊,洗去血水,用葱姜水泡着去腥。一半切成薄如蝉翼的羊片,一一摆在盘中,用作涮羊。另一半则切成指节大小的段,肥瘦相间,用小树枝串起五六个,预备烧烤吃。 新鲜萝卜切丁,用旺火晒开一锅沸水,用羊骨炖汤。配以蒜段、小葱,再往锅边淋上一圈热油,锅底便制好了。没有讲究的黄铜火锅,只能围坐在灶台边,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月牙儿夹了一片羊按在清汤里涮,眼见羊片断生,立刻夹出来盛在碗里。喝一口汤,吃一筷羊。萝卜的鲜甜融化在汤底,遇见羊的鲜,二者相辅相成。一碗下肚,从五脏六腑里暖和起来。 吃过羊萝卜汤应景,月牙儿又忙着张罗起烤串来。 用火钳将还未烧完的木炭夹出来,放在火盆里,上头支一个铁架。 吴勉瞧着新鲜,当地人少有这样的吃法,也不知月牙儿是从哪里想到的。 羊串被碳火炙烤,夹杂的肥膘被烤至焦黄,油滴到碳火盆里,滋滋作响。 一屋子的香气。 月牙儿翻动着羊串,拣了一串微微有些焦黄的羊串递给吴勉:“我喜吃焦一点,吃起来最香,你试一试。” 吴勉接过,轻咬一口。外层焦黄香脆,内里犹,人间竟然有如此至味! 他从不是好口腹之的人,但今吃了这羊串,倒是明白了那些食客的心理。不管什么烦心事,一顿美食下肚,心情也平静了大半。 “你这羊串如此好滋味,何不拿出来卖?不比你做松小贝来得轻松吗?”吴勉吃完一串,问她道。 月牙儿正吃得开心,听了这话,乐了:“我现在在茶肆檐下摆摊,整天得烟熏火燎的,人家于老板岂不想打死我?” 她吃完一串羊,悠悠道:“要是我有家自己的小店,那就好了。” “会有的。” 吴勉说着,眼光却瞟着碳火上的羊串。到人家做客,怎能多吃?他告诫着自己,然而嗅见羊串的香气,他心里却有些蠢蠢动。 再吃一串,就再也不吃了。 他心里暗自发了誓,忍不住伸手再拿一串。 就在他伸手的时候,月牙儿也不约而同地看准了同一串羊串。 两两伸手,指尖相碰。 吴勉抬眸望见月牙儿眼眸中倒映出的烛火与他,一愣。 那支桃木簪,就簪在她鬓边,是他曾梦过的模样。 有一股热,顺着他鼻子下。 “你上火了?”月牙儿忙起身,拿开吴勉捂住鼻子的手:“别仰着头,把头低下来。”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他鼻翼:“像这样捏着。” 说完,月牙儿忙推开厨房的门,到屋外抓了捧雪印在帕子上。再用冷帕子敷在吴勉鼻子上。 吴勉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狈过,一张脸红的要滴血。 许是看出他的窘迫,月牙儿忍着笑,聊起另一个话题:“你去思齐书屋念书了吗?” 他捏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的,强装镇定:“下午去,上午还要做生意。但字是每夜都练的。” “唐先生对你好吧?” “还成。他说明年开,让我去试一试县试。” 月牙儿点点头:“你这样聪明,一定没问题。” 风声忽然喧嚣起来,两人齐齐看向门边。 “都说瑞雪兆丰年。”月牙儿起身,走到窗边瞧:“我们的子,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院里漆黑一片,借着屋内的烛火,她只能瞧见窗外的一小块夜雪:“我其实很喜下雪天的,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真美。” “你在屋里,当然觉得下雪好。可明,未必就这样想。” 月牙儿回首看他,一时没想明白。 吴勉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他手握帕子,有些尴尬:“我,洗干净再还你,多谢。” 说完,他加快步伐,闪到门外去。 到了第二早上,月牙儿出门的时候,终于明白吴勉的意思了。 她挑着担子,很小心的前行。落了一夜的雪,现在还没停,地上理所当然的结了冰垢。鞋子踩在上头,又滑又重。怕摔跤,月牙儿只能一步一步踩稳了往前走。 昨夜落得鹅雪,现在下的是渣子雪。江南的渣子雪不比北方,一粒一粒,打在伞上,沙沙作响,像落雨。 今来买点心的主顾人手打着一把伞,立在寒风里。月牙儿看了,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快些挣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点心店才好。 第23章 雪衣红豆 腊月一到,过年的气氛立刻浓厚起来。 收了摊,月牙儿回家去的时候,路过杨柳渡口,正瞧见一艘船靠岸。归乡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也有牵着孩子的,不管是布衣还是锦衣,脸上都带着笑意。 让人瞧了,不自觉地将心情放的很轻,像伴着鸿雁的一缕轻云。 月牙儿独立望了一会儿,才渐渐往家里走。 这些天为了攒钱,她出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星夜犹在时,她便起来制作点心,出摊卖完了,就忙去订购原料。昨天徐婆来给她送红蛋和如意糕,心疼得数一数她指腹上的茧子:“又瘦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月牙儿只是笑,并不做声。她这些天忙着做事,有时的确忘了给自己做一顿像样子的饭。 看她不语,徐婆心里就明白了,半骂半嗔:“你收了摊就直接来我家搭伙吃饭,多一双筷子的事。若你不来,以后就不要登门了!” 徐婆这个人,平里嘴巴子多,喜打听人家里事。但真认准了什么事,跟饿到发慌时看到草的牛一样,决计拉不回来。月牙儿只能接受她的好意,吃过饭后就将伙食费藏在徐婆家的五斗柜上。 徐婆家正好在杏花巷口,从一座斗拱桥走过去,就是她家茶坊。茶坊有一面窗,正临着小河。窗前窗后,栽了好几株杏花,每一株都比徐婆年纪大。每到人间三月天,杏花便睡醒了,枝头热热闹闹的,全挤着花骨朵儿。才开花时,是浓浓的红。过了几,杏花们便嫌颜俗,要换身白衣裳。于是风一吹,水面飘雪。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把这条巷子叫“杏花巷”。 月牙儿才行到桥上,就听见一阵笑声。只见徐婆坐在茶坊里,同一个男子说话。 徐婆朝她挥了挥手:“月牙儿,我儿子儿媳回来过年啦。” 走过去一看,那个男子有着和徐婆如出一辙的圆脸,很憨厚的样子。 这就是徐婆在姑苏当学徒的儿子,从前和月牙儿说起,就是发牢:“好好的金陵不呆,非跑去姑苏当学徒,脑子有病。” 抱怨归抱怨,可她眼里一直含着笑呢。 月牙儿才同徐婆儿子打了声招呼。里头便传来一声:“娘,吃饭了。” “走走走,吃饭去。”徐婆张罗着众人往里走,一边回头朝月牙儿笑道:“我这儿媳娘家是当厨子的,你试下味,比起你做的吃食也差不了多少呢。” 徐婆媳妇做的饭菜,跟她人一样扎实。一大盘五花,肥瘦相宜,先用猛火断生,加一勺黄酒、少许冰糖炒出颜,再用小火慢炖。等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鼓起小泡,便装入盘,再烫上两颗括的小白菜解腻。 月牙儿夹了一筷子,五花烧得极烂,皮红亮而有劲道,入口竟然不腻。最妙的是汤汁,淋一勺酱汁在米饭上,香渗入米粒,吃的每一口都是鲜香。 吃过饭,月牙儿起身告辞。徐婆却执意送她到家门口,其实也就是几十步路。 到了月牙儿家门口,徐婆才偷偷和她讲:“我儿子在姑苏做事做得很好,买了房子还置了地,这次来,是想接我跟老头子一道去。我俩就生了这么一个讨债的,他硬要留着姑苏,我们也只能跟过去养老。” “跟他去么,这里的茶肆和房子就要转手。”她回身看了一眼那株杏花:“你别说,还怪舍不得的。一住就是大半辈子,真要把这房子卖了,又怕后来人糟蹋。” 徐婆犹豫道:“原本我是不想和你说的,但看你生意这样好,来买点心的主顾都排队排那么长。我想着,你也许想有间自己的店。” 月牙儿忙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知干娘想要多少钱转这屋子和茶铺?” “你叫了我这么些年‘干娘’,我也不唬你。”徐婆将背靠在门槛上:“就西门的坟边,一所空房都要五十两银子。我这一间铺子两间房,最少也要一百八十两。”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