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年轻人一边擦着手,一边笑起来:“在柳姑娘那里吃了海棠糕,特意过来的。” 这年轻人姓苏,叫作苏永,知道杏花馆开张的消息,还是在二十四桥。前偶然听见柳见青的小丫鬟问她:“后头杏花馆开张,姑娘去不去?” 他那时便留神记住了,今虽然天落雨,但还是打着伞来了这杏花巷。 月牙儿不再多问,递上餐单,问他要些什么。 “这豆茶,是什么茶?”苏永好奇道:“就来一盏这个。” 点完茶,他偏头望见袁举人桌上几个小笼,指一指:“也来笼那个,看着好。” 不多时,豆茶和笋灌汤烧麦都送到桌上来。 烧麦是常见的,豆茶却没见过。因此苏永便一心一意研究起豆茶来。 白瓷盏,最上面飘着一层浮沫,还撒了些黄豆粉,很好看。 苏永拿梅花汤匙舀了一勺,发现原来盏底竟有绢豆腐。 他吃了一匙,不由得眼前一亮。 寻常的豆浆,总有一股子豆腥气,可这盏豆茶却半点没有沾染。豆子的清香与茶的清冽混合在一起,回味甘甜。绢豆腐细腻柔软,滑在齿间,柔如晴天的云朵儿,实在有趣。 苏永叹道:“奇哉,豆腐竟然还有这种吃法!” 就为了这盏豆茶,他此番冒雨前来,就能兴尽而归! 第35章 桂花酒酿茶 雷响了一声。 乌云滚滚, 将天光藏起来。杏花馆也随之暗淡。 这样急的雨,怕是不会有新客人登门了罢?月牙儿往窗外看了一眼,转身, 取出火镰,用火石点亮艾绒, 燃了三盏小烛台。 “真是不好意思,”她有些难为情, 向两个客人说:“今倒是天公不作美。” 袁举人摸黑吃完一个笋灌汤烧麦, 朗大笑:“这是天公留客呢!” 他吃得开心,文人心, 起身推开窗,啸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啸且徐行。” “这词应该用羽调。”苏永一抹边浮沫,附和道:“该这样唱——” 只见他腾一下起身,脚往前一瞪, 手一捏,起范儿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啸且徐行。” 吴语一出, 自有一番闲庭信步的姿态。 袁举人听这一句,便知这年轻人有几分功力。 “阁下这唱调, 有几分意思,请问尊姓大名?” 苏永腼腆道:“在下不才,是个新唱昆腔的,免贵姓苏, 名永。” “你竟然是苏永?”袁举人抚掌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月牙儿听他们说话,不明就里,兴致冲冲嘴道:“这位苏公子很有名吗?” 袁举人颔首笑道:“他去吴王府上唱过昆曲,你说有不有名?” “那自然是唱的极好的。” 月牙儿笑盈盈将烛台依次放在两人桌儿上:“我这杏花馆何其有幸,第一开业便遇见两位贵客。” 她转身从柜上捧下一小坛酒,边揭开便说: “看这么大的雨,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客人。我送二位一人一杯酒,举杯听风雨,岂不风雅?” 酒是桂花酒,去年新收的桂花,洗净后在光底下晒,等桂花瘦了,就收起来,酿在酒坛子里。 如今用酒筛子舀出来一看,泽如茶,清香四溢。月牙儿想一想,既然苏永吃甜的,她索做成桂花酒酿茶。要是今天没了客人,这牛也不算浪费了。 一盏桂花酒酿茶,底下是桂花酒、上面是牛,才倒在一起,白酒清,彩分明。再丢进一勺小芋圆,摇一摇,便可以吃了。 苏永没见过这吃法,一接过,迫不及待浅呷一口。 “真是好滋味!” 一旁的袁举人见他的神态,望一望自己手里的桂花酒,板起脸来:“为何老夫没有他那样的。” “那是甜的。”月牙儿提醒道。 “甜的也成!” 这老先生的脾气,倒和唐可镂有几分相似。月牙儿腹诽道,给他也做了一杯桂花酒酿茶,只是少放了一勺蜂。 花酿的酒,并不醉人,何况还了茶与牛,饮下去只有极淡的微醺之。 袁举人吃了半盏,长吁一口气,这样清的甜茶,他可从未喝过。桂花酒酿淌在齿间之时,可察觉到碎桂花的存在,细碎而零落,但赋予桂花酒酿茶一种独特的口。 敲无踪迹的,舌尖滑过花香的气息,似远去的、遍地金黄的秋。 妙不可言。 他要是第一回 吃的甜茶是桂花酒酿茶,大约就不会对甜茶报以偏见了罢。 悔不早相逢。 苏永也适时凑过来:“这有绢豆腐的豆滋味也十分不错,老人家要不要尝尝。” 袁举人看了一眼他桌上的空盏,回想起自己走进店里来所说的话,只能忍痛道:“不了,老夫吃这个正好。” 可当他瞧见苏永又叫了一盏豆茶时,又觉得心疼,自己骂自己:做什么这样好面子,面子是能吃还是能喝? 可话已经放出去了,没法子,袁举人只能偏头去看窗外的雨,眼不见心为静。 点心吃完,茶喝尽,雨却还没有停。 月牙儿将视线从那潇潇雨幕收回,瞧见店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不知为何,笑出了声。 “雨既然还不肯放客走,咱们要不自己找乐子?这位苏爷,要不请你唱两句?我给你免单好了。” “免单就不必了,”苏永笑说:“左右我每都要开嗓子练唱,今天早上的还没唱够呢。二位若不嫌吵,我便开一开嗓。” 月牙儿将南窗贴近杏花的那张桌子挪开,专门给苏永腾了块地。 苏永走过去时瞧见雨打杏花,也起了兴致,唱起新练的《浣纱记》来。 他一开场,连雨声都小了。 那声音又高又亮,声起这四四方方的小店,却不囿于此,似风一般穿透过粉墙黛瓦。 月牙儿算是明白了,何为“余音绕梁”。 一出戏唱罢,月牙儿和袁举人喝彩不已。这喝彩声中还夹杂了一声“好”,月牙儿回首望去,竟然是唐可镂。 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乍一看上去,像才打渔回来的渔夫。 在月牙儿身后、袁举人一瞧见唐可镂就转过身去,不动声的坐回角落里,装作去看雨,心里默默念叨: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唐可镂将斗笠解下来,赞道:“幸亏我来了,不然就要错过这么好的戏了。” 月牙儿递了块巾给他:“先生怎么来了。我原以为这么大的雨,你不来了呢。” “我唐某人岂是失约之人。”唐可镂擦了把脸,很豪气的说:“有什么点心,都给我上一份。想到要到你店里来,我早膳都没吃呢,饿死我了。” 他说着话,径直走向苏永那桌坐下:“这位小哥唱的真好,我还在小桥那头呢,就隐隐听见歌声。那时还纳罕,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路小跑过来,谁知竟踩进一个水坑,腿都了。只可惜紧赶慢赶,也只听见小哥最后唱的两句,要是能多听几句,就好了。” 苏永正想回话,忽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又娇又媚:“论评弹,我柳见青在此,我不唱,谁敢唱。” 众人齐齐回望,只见一个美貌女子被两个小丫鬟簇拥着进了门,容貌之盛,硬是衬得这家小店熠熠生辉。 “柳姐姐,你竟然来了。”月牙儿喜的上前:“你来了真好。” 柳见青看了她一眼:“你命好,这么小店开张,我竟然还肯来。” 她伸一伸手,后边一个小丫头忙将手里的东西给她。 解开一看,原来是一把琵琶。 “别的也没有,给你唱支《秦淮景》,权当开店的贺仪。” 柳见青瞥了苏永一眼:“论一个人唱曲,我肯定不输他。” 苏永终于反应过来,望着柳见青犹带雨的脸,期期艾艾地说:“柳……柳姑娘,好巧。” “让开,你个呆头鹅。” 柳见青径直走向南窗下这处小空地,两个丫鬟忙搬把椅子,用衣袖擦得蹭亮,请她坐。 她坐定,先调琵琶弦,素手一拨,带起一串涟漪。 “幸好,雨没淋着琵琶,不然我可再不理你了。”柳见青向月牙儿抱怨一声,扭动弦轴,校准音之后,才清了清嗓子。 她手抱琵琶,目光却望着窗儿,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可真当她朱轻启,一双眼眸里却忽然有了光,更一份神采:“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柳见青咿咿呀呀唱着,同方才苏永的旷达不同,咬字微有些绵,却似风微雨般柔美。 歌声飘出去,行在雨里,润物细无声。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来,静静地听。 月牙儿听了,连骨头都酥了。 雨,微微地落。 歌,缓缓地唱。 曲尽,一时静了一会儿,唯闻雨声嘀嗒。 忽然的,有一人抚掌叫了声“好”,喝彩声随之而起,硬是把远远一声雷了下去。 月牙儿回眸一望,只见屋外不知何时已围了好些人,有街坊邻居、也有不相识的。 一个孩子骑在她爹脖子上,小手拍个不停:“爹爹,那姐姐唱的真好!” 柳见青抱着琵琶起身,角微勾:“小囡囡,姐姐的歌可不是白听的,叫你爹买个点心才许走。” 围观的众人纷纷轻声笑起来。 那小囡囡蹬一蹬腿,大声叫:“爹,我要吃点心。”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