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过往十八年,似乎从未这般注意过这个人。 看着看着不意,他还从隙中探进手指,嗤啦一声,撕掉了他脸上的面具,再抹掉他脸上的易容。 湖水晶莹如水晶,水下的那个男子面容却比水晶还清透。 鸦羽般的发逶迤开来,目光华。 蹲在架上的人,唏嘘一声。 以前真是,瞎了眼啊。 慕容翊忽然睁开眼,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冬冰湖里似绽池雪莲,灿烂光也瞬间退几分。 看得那人也呆了呆。 从未注意到小十八竟然如此品貌。 趁他这一呆,慕容翊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那拖入水中的王袍下端,猛地一拽。 蹲在架上的人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敢动手,身子向前一栽。 那些钩镰怕伤到他,猛地撤去。 “噗通”一声,偌大的身躯栽入水中。 下一瞬慕容翊的手指,已经冰冷地掐上了他的咽喉。 一瞬间慕容翊心中无数念头电光般过。 挟持或者杀戮,仅仅求生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随即他手指猛地一紧,格格勒响了指下那个脆弱的咽喉。 “爹。”他红着眼,笑着,像一头走投无路因此杀大发的兽,低声而狰狞地道,“一起死吧。” …… 第230章 疯魔(二更) 重兵把守的囚车辘辘行走在被寒冬冻硬的永平的土地上,声音机械而空脆。 经过无数市镇,无数堡垒,无数驻军营地,无数人的眼前。 每到一处人群聚集地,带队的萧家系的将领,便会命人用长挑去狄一苇遮身的大氅,要大家“好好看看颠倒欺瞒全军还通敌叛国的女人”。 囚车经过各处军营,黑的人群静寂如死,人头如被风吹倒的长草不断偃伏。 士兵们被勒令列队观看囚车经过,所有人都低着头,握紧拳,不敢抬头面对那个遭受着令人想象羞辱的女子。 那是他们的指挥使,是他们抬头望低头敬的人,今当众遭受如此践踏,永平军低下的头颅,要什么时候才能抬起来! 愤怒织着沮丧的情绪,在每个囚车经过的夜晚,笼罩了每个军营。 整个永平军的士气,眼可见地颓了下去。 有人不安地和黄明说,践踏狄一苇,打灭她的骄傲虽然有必要,但是以士气做代价就过了,本身最近西戎辽东都有异动,万一有战事,士气不振,会出大事的。 黄明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一个女子,能影响什么?她欺骗世人,通敌叛国,就该让那些傻汉子们看清楚她的真面目,看清楚了,以后也就不会为她卖命了。至于战事,西戎辽东自顾不暇的,边境异动越厉害,越是虚张声势,兵法你都不懂!再退一万步说,就是有点小战役,咱们楼指挥使多年老将,副指挥使马上也到了,双星坐镇,还怕什么!” 他将来谏言的人都了一顿,回头一个人坐在帐篷里,着烟,和身边的伴当道:“别说,难怪狄一苇喜烟,这烟着怪带劲儿的。” 更关键的是,烟要用烟,烟那讲究可多了,自从他开始烟,就收到了好多极品烟,纯金的都不稀罕,整块无暇美玉雕琢的,象牙镶嵌彩宝的,个个价值连城。 “狄一苇就是个傻的,一年到头用那个老竹烟,都不知道以此生财!” 小伴当给他装烟丝,讨好地道:“还有人把那烟当宝呢,楼指挥使谁都不给碰,自己拿回去了。” 黄明从鼻子里嗤一声:“一个心眼里只有女人的男人,什么指挥使,他这指挥使能做几天,等咱们萧少爷来了……” 小伴当道:“爷爷,中军都督完全可以做指挥使,何必要先屈就副指挥使呢。” “这不是贺梓那个老狗嘛,趁着太后圣寿,各地进京送礼,大抵是有点滋扰了百姓,引起了一些小事儿,他便趁机联合一帮子酸儒和国子监,上书三十二条,句句条条直指萧家,说萧家纵容族人鱼乡里,和官府勾结中私囊,萧家老宅骗杀外地行商,掘堤洪为祸下游百姓,还妄图栽赃陷害无辜,又有说萧常率兵出盛都围杀储君有谋逆之行,以及萧必安水军勾结海盗那事原本都下去了,苦主什么的直接遣返了,却不想那老狗还留了一手,另安排了一批证人送上岸来,直接三法司击鼓告状……条条桩桩直指太后纵容族人,把持朝政,颠倒纲常,危害民生……把太后气得头痛病都犯了,不得不下令今年圣寿一切从简,进京送礼的一律回籍,又召萧家族人进京对质,连带萧必安那事,一群大佬平里哈巴狗一般趋奉着太后,忽然都板着脸子要求严办……” 黄明说的口沫横飞,小伴当是他自家侄孙,太监没个后梢,都培养个自己人,到老有人奉养,便悉心和侄孙说清楚这里头关节。 小伴当听着啧啧连声。 “……这事越闹越大,那老狗联合一批人,过阵子便放出一件事来,过阵子便放出一件事来,搞得整个盛都百姓无心做活,胃口被吊得死高,整在茶馆里等着又有什么萧家后续,然后那群酸儒居然还写诗写词写本子影,每里各处传唱,闹得人尽皆知,渐渐的就有更多人去击鼓,要告萧家,太后不得已拿了萧必安,又贬了萧常……” 小伴当双手一合,“娘娘得生气了!” “可不是嘛。这俩都是萧家掌兵权的年轻实干人物,都去了就只剩了一个萧雪崖,那还是个不听话的。太后愁得几没睡好,恨死出手整萧必安的狄一苇,次辅便出了手,萧家总得保住军权,看来看去,也只能拿狄一苇的了,谁叫她敢和咱们做对呢……萧常如今没法还做着中军都督,正好来接永平军的担儿,看似降职,实则实惠着呢。” 小伴当抚着口,“还是咱阁老有高招儿,只要军权在手,怕那些酸儒什么呢。” 黄明点着烟袋锅儿,道:“一开始咱们还纳闷着呢,那贺梓一个久不出山的老酸儒,哪来那些证据,后来才知道,都是皇太女搞的鬼!” “呀,那个废物皇太女吗?” “废什么废,厉害着呢!详细的事儿咱家不清楚,但是太后可是发了好一阵子脾气,皇帝最近都绕着她走。说是这些事儿都是她一路掀出来的,贺梓也是她亲自去跃鲤请出山的,顺带还坑了萧常和老宅一把……听着总有些虚幻儿的,这还是那个在里逢人笑不出头的皇太女么?别是她找到什么高手帮忙然后安自己头上,给自己营造名声的吧?” 小伴当一本正经端着下巴,“有可能。” “那边给我说,皇太女很可能就在永平一线,这次来我让人找了,却没找着。楼析说,之前狄一苇有秘密派一队人去西戎探听消息,这事只有他知道,我怀疑皇太女就在那队人里。” “那咱们要追到西戎去吗?” “笨。守株待兔不更好吗?她总是要回来的,如果知道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定会很快回来,到时候关门打狗。”黄明不屑地笑起来,“什么废物不废物,什么凤隐在天龙潜在渊,什么宽仁慧勇俱全……一群维护皇室的老狗拼了命地吹嘘,看咱家一朝给她扒了皮!” …… “一起死吧!” 冰湖里慕容翊长发披散,在水中黑雾般弥散,黑雾下是他冷白的手指,死死扼住了定安王的咽喉。 身后无数钩镰来,他理也不理,竟是铁了心要和定安王同归于尽。 “你这偏心的老狗,你们这群欺辱我践踏我的恶心东西……都去死吧!” 碎冰积雪间他眼眸通红,望去如魔如疯。 忽然“嗤”一声轻响。 水底,定安王袖子里,光一闪,随即带起一片深红。 慕容翊的手指猛然一松。 哗啦一声,定安王一脚将慕容翊蹬开,自己攀着冰面,大口息。 慕容翊的身子带着一道深红血线向后急退,撞上背后如尖牙的嶙峋冰,痛得深深弯下。 无数钩镰如闪电般撞向他后心,眼看就要将他万穿心。 定安王攀在冰边目光闪烁,忽然哑声道:“住手!” 钩镰猛地停了下来,最快的一支离慕容翊后心不过毫厘。 尖青光森冷,没有撤离,对准了慕容翊后背,只要稍稍一送,便能了结了他。 慕容翊彷如毫无察觉背后的杀机,不住咳嗽,身周的冰湖,一圈圈漾出深红来。 定安王目光复杂地盯着他。 道:“逆子。” 慕容翊止住了咳嗽,抬头看他,淋淋的黑发逶迤在额角,额角和脸雪似的白。 他笑道:“谬赞。” 定安王也咳嗽起来。 随从想上前给他换下衣,他推开,还是盯着慕容翊,道:“杀兄弑父,你为了什么?” 慕容翊双臂摊开,靠在冰窟窿边缘,姿态闲散,角一抹笑,“问那么多做甚?来啊,杀我啊。” 定安王死死盯着他。 慕容翊对他勾勾手指,逗狗一样,“杀了我下辈子我做你爹,你就明白了。” 定安王:“……” 半晌他接过随从递上的大氅往身上一披,铁青着脸转身,冷声道:“把这逆子拖上来,先别让他死了,送到密牢去,给我好好审问,问问他都干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 第231章 营救 囚车辘辘之声不绝于路,越过军营,走过村庄。 百姓对于囚车的反应,显然比狄一苇亲自统带的军队要复杂得多。 有人愤怒,有人惊讶,有人奔走相告,有人围绕着囚车指指点点。 这是惊天的消息,还展着往里奉为神祗般的女子的体,将军叛国、女扮男装、亲信背叛、身示众……每一件单独拎出来足以让那些无聊闲汉们夜不睡斗志昂扬,兴奋到两个嘴皮子秃噜不停,溅出无数口水,更不要说这些让他们兴奋的点糅合在一起,其效果不啻于在那些宁静的小村里投下一窝窝的火药弹。 无数闲汉,小偷小摸被军队抓获过的、到处惹事被军队驱赶过的、欺负乡里被狄一苇下令处置过的,打老婆揍丫头被狄一苇派人教训过的……一批批仿若苍蝇逐臭,闻风而来。 他们围着囚车奔跑,撕掉囚车上挂着的遮挡物,伸手进去拉大氅,试图摸上一摸,甚至鼓动不懂事的孩子,往车里砸石头。 能侮辱一把往自己连跪在她脚下都不够资格的女将军,他们就觉得好像自己忽然便高大了,厉害了,浑身贴金了,找到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成就了。摸过女将军的手它大可以供起来,往后余生都是茶余饭后永不褪的吹嘘谈资。 女人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种风格,她们沉默,垂头,厉害些的拉走自家男人,懦弱些的捂住孩子眼睛,低垂的脸眼角闪着泪光,泪光里隐忍着那些忍惯了的无数情绪。 狄一苇始终是平静的,无论面对悲愤哭声还是讥嘲追骂。 任谁都能看出来,那不是故作平静,是她真的无所谓。 在这对女子严苛无情的世道里,内心不够强大,是活不到如今的。 她如高山巍巍,水汤汤,坚不可摧又浩瀚广深。 身袒,伤不及高贵的灵魂。 到得后来,押送的将士,也心生敬佩和不忍之意。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