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榕仍在笑,哈出一团白气:“朕不信王叔这么笨。泰宁侯与木诚一直污蔑王叔好男 ,王叔从来不承认,朕现在懂了,王叔没有骗朕。” 他口气自在,但展见星的掌心里悄然渗出了一点冷汗,她对朱英榕寄予希望,有预想到他没了木诚在侧之后,能够慢慢清醒过来——但没想到,他醒得也太快,太要命了! 这迫使她豁出脸去:“皇上误会了,若照皇上的意思,代王早知臣的身份,又怎么会放任臣抛头 面在朝堂上,早已借此要挟臣辞官了。” “先生说得有道理。”朱英榕笑了一声,“不过,先生回答朕,王叔究竟为什么要以雷霆手段,直截了当杀了木诚呢?木诚有那么碍着他吗?” ……没有。 事实上,区区木诚对朱成钧构不成多大威胁,从朱成钧自身的利益来说,他要对付木诚,完全可以缓缓图之,没必要用这么 烈的手段。 等不了的是她。 木诚对她的威胁,已经致命。 她敛下眼中无数思绪,道:“王爷是为了朝廷与皇上,斩断木诚 政的——” “朕知道,朕没说不是。”朱英榕笑道,“但是先生,朕之前可不会这么想。” 他 锐得惊人,也坦然得惊人,“王叔当着朕的面,杀了朕的近侍,算他一个谋反都不为过。朕现在被方先生管着,不能拿王叔怎么样,但朕总有亲政的一天,王叔往朕心里扎了这么深的一 刺,到那时,朕还会容下他吗?” 他偏了头:“王叔是为了朕好,但王叔的风险,不是为了朕冒的,先生,朕说的对不对?” 展见星:“……” 她只有无言。 朱英榕的话多得说不完,他又道:“先生不要不承认,也不要说不知道,你倘若不是因此生出忧虑,又何必在木诚死后坚持说出自己的秘密?”他不等展见星解释,摇了下头,紧着就道,“先生和母后的话,朕听见了,但朕以为,此一时彼一时,先生已没有必要将自己置于绝地,木诚死了,没人再对朕嘀嘀咕咕,朕耳 清净,多近贤臣,早晚会明白过来的,用不得非得先生用 命唤醒。” “先生真正想让朕明白的,是木诚是这样一个卑劣无 的小人,王叔杀他,全因他自有取死之道。王叔留下的这 刺,先生要替他拔/出来,是不是?” “……皇上,”展见星淡淡笑了,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臣先前禀与太后的话,也是肺腑之言。臣食君禄,当分君忧,臣侥天之幸,偷来这十年,既全了心愿,就当恪尽职守,至于臣个人的生死荣辱,倘若臣生畏惧,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踏出家门。” 朱英榕怔了怔,哈哈笑了一声:“先生,难怪母后对你——” 他没有说完,但能说得出这半截,也显见得心结尽去,过了这么会工夫,乾清 已然在望,他大人似地负了手,往前走去,嘴巴不停:“先生,朕现在可以告诉你,如果令朕与母后生出误会的是别人,朕不会这样失去理智,受木诚的愚 ,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如果这个人不是先生,朕也不会留有一分克制,先生也许不相信,朕始终只想将先生外放,没想过要先生的 命。” 展见星被他的话带回了从前在文华殿那些安宁时光,心中倏忽涌上许多 触,她微笑道:“臣相信,多谢皇上宽宏。” 朱英榕补充:“朕现在也没想过。” 展见星震动抬头。 庞然 殿静静矗立在雪中,朱英榕抬头望了一眼,迈上两级台阶,转过头来——他这个高度,差不多正可平视展见星:“先生待朕的一片赤诚用心,不因先生是男是女而有更改,先生哭世道不公,朕为天下之主,倘若愿意给先生开一道法外之门,先生愿走,还是留呢?” 展见星立在雪中,久久没有回话。 短暂的晕眩过后,她恢复了平静。 伴君如伴虎,小天子这头稚虎,已经长出了爪牙,他将她与朱成钧之间的关系点得清清楚楚……也许他自己还没有察觉,但他不是真的容许身边有她这样颠倒![](//www.cijumi.com/ig/yin.png) 的存在,她也不会认为他真的在给她选择。 如果她坚持,这一次,赔上的还有朱成钧。 她躬身,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遥遥跟随的 人侍卫们一直听不见他们的对答,直到这时,忽然听见朱英榕在阶上朗声而笑。 一道金光刺破云层,洒落下来。 雪停了。 三天以后,朱英榕终于宣召内阁,给了方阁老一封旨意。 是允许展见星辞官的御批,方学士试探着求了求情,朱英榕坚不改口,方学士叹气犹豫了一会儿,只好捧着旨意出去了。 方学士并不以为展见星会自己辞官,必然是她替代王求情,惹恼了小天子,导致丢了官——但朱英榕也算是给了老师体面,没直接把她罢官,而且回到内阁,方学士让人把吏部闻尚书找来,要与他商量之际,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这封旨意上只免掉了展见星五品谕德的官职,但没有提到讲官这个差遣。 国朝官职是个极复杂而完善的体系,正常来说不可能出现这种缺失,现在出现了,也就是说,展见星虽然从官身变成了平民,但她离奇地仍然拥有给皇帝讲读的权力,倘若她要以此继续当差,恐怕除了朱英榕本人之外,还没人能拦得她。 两个老臣面面相觑:“……” 难道是小天子旨意下得少,不 练,给写漏了? 闻尚书试探着道:“——要不去问问?” 方学士闭了眼:“要去你去,我不去,皇上下了旨,怎么说怎么办罢了。代王那事还没过去呢,老夫不触这个霉头。” 闻尚书盯他一眼,咳了一声:“说的也是。皇上的意思,你我照办就是了。” 把圣旨捧着,若无其事地溜达着出门走了。 不过方学士还是躲不掉,又三天后,朱英榕再度把他召去,给了他另一封旨意。 这一封就让方学士脑袋一晕,差点栽倒:“太、太后的义姐?!” 朱英榕自然点头:“对。朕想王叔将近而立了,还没立王妃,府里空虚得不像个样子,朕这里有合适的人选,正可成全王叔。” 这是成全?! 这分明是报复吧! 钱太后当太后是个年轻的太后,但要是作为待出阁的姑娘——她的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义姐——怎么算也该比钱太后年纪还大——说不定都三十了! 给堂堂王爷硬 这么个老姑娘,是唯恐代王不反吗?! 方学士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皇、皇上,老臣知道代王行事莽撞,皇上心里有气,尽可下旨训责,但——但不能这么羞辱他啊!” 朱英榕道:“方先生想多了,朕好好的,怎么会想羞辱王叔?”他摸了摸下巴,安 他,“先生依朕的意思就是,朕担保王叔不会生气。” 那是不会生气,可能直接就把反旗竖起来了——方学士想一想就觉得心力 瘁,他纵然对朱成钧已经改观,但多年识人知人,心底始终保留朱成钧危险 那一面的认知,小天子这简直是—— 亏他想得出用这种法子来报复人! 方学士坚决不肯奉诏,与朱英榕打了好几天擂台,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因为他此前放走朱成钧,固然是勇于担当,但在朱英榕那里也记了一笔,方学士自己的小辫子被揪出来,就力不从心了。 寄托了方学士一万个忐忑的赐婚旨意终于下达的时候,展见星已经带着徐氏,轻车简从地来回到了大同。 她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这座城镇,但最后,她辞官归故里,归的还是这座城。 展见星在城门口出了一会神,徐氏不解催她:“星儿?我们进去吧。那房子不知怎么样了,这么多年没住人,要先打理打理,再拜会拜会邻里——” 徐氏兴致很高,展见星辞了官,起码以后不用担心哪天被发现丢掉 命了,因此她倒是 心 喜。 展见星回神,道:“娘,你先回家吧,我——想出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是下章,写好了,我修一修就更。 第160章 展见星过大同而不入,返身在冬 里一路向南, 经太原, 过平 ,到潞安, 她遵守了对徐氏只是“走走”的承诺, 没有走出山西行省的边界, 但这一走, 走了四个多月。 年都是在潞安驿站里过的。 因为朱英榕那封免官免一半的神奇诏书, 吏部算不清她现在究竟算官还是民,索 行了方便,没收她的告身,她出行在外仍然可以选择落脚在当地驿站,安全 上强了不少。 不过也很冷清。 大过年的,能回家的人都回去了, 展见星滞留驿站, 还引得留守的两个老驿卒背地里嘀咕了几句。 老人家耳背, 嗓门不自 地大, 展见星隔窗听见, 是把她当成个因丢官而无颜回乡见江东父老的倒霉蛋了。 她失笑, 这话对,也不对。 她不是无颜回,是……说不出来的一种近乡情怯, 也可能还存有两分遗憾与不甘。 如果在话本里,这已算是个皆大 喜的团圆结局, 她不必要付出 命就令天子清明,钱太后的名声没有受到影响,母亲![](//www.cijumi.com/ig/huan.png) 喜喜,她志向也算酬过—— 但她的人生不会像话本一样就此结尾,她还在继续。 怎么继续呢。 她有点茫然。 这茫然令她怯步于大同城外,令她走遍山西,她不想离大同太远,可也不想马上回去。 爆竹声息了下去,年过去了,展见星慢![](//www.cijumi.com/ig/tun.png) 动了身,往回向太原去。 不论她心底在较什么劲,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她一个城镇一个城镇慢悠悠地过去,在京城这几年固然身在中枢,可也 离了百姓民情,她知县出身,难得有机会,习惯 地想要观察一下。 真正走到太原府城的时候,已经是 暖花开了。 府城里很热闹,大约是哪个大户人家有喜事,许多人都拥着去,中间夹了不少小孩子,蹦着跳着说去抢喜钱,展见星捎带听了一耳朵,原是当地的翰墨大族唐家当家人过六十大寿,因是整寿,办得很隆重,外面有 水席,还隔一个时辰就往外散一回 寿钱。 展见星沉 了一下,这户人家听上去有点耳 ,说不定还曾与她有过渊源。左右无事,她夹在孩子群里晃悠了过去。 正赶上巳时的 寿钱。 “喂,说你呢,没看见你旁边一个娃娃都被你推倒了,这么大个人,和个 孩子抢铜钱好意思吗!” 青年的大嗓门响彻府门前的那块地,一边说着,一边抢进人群里,把那哇哇大哭的孩子拎起来。旁边小厮连忙又抢着保护他:“哎呦,少爷,这事小的们来就行了,可别叫他们连您都踩着了——” 又有个小厮往孩子手里 了把钱:“别哭了,拿着买糖吃去吧。” 那娃娃年约七八岁,手很小,只攥着了五枚铜钱,但也惊喜得瞬间止住了眼泪, 呼一声,又怕别人抢了他,忙惦着小脚飞快跑了。 “这小鬼灵 。”青年看在眼里,笑斥了一声,端好簸箕,又要往外撒钱,忽然心有所 ,向着人群外围一望,望见了展见星含笑的眼。 “你——星星?!” ** 展见星与唐如琢坐到了唐府后院的一处小花园里。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展见星被贬为知县那几年,唐如琢这个传胪顺理成章进了翰林院,及到展见星任 回京,唐如琢却又外放去攒资历去了,以至于从殿试之后,这么多年两人方才重逢。 这还是赶了巧了,唐如琢一任做 ,卸任回京待缺,唐父寿辰正在此时,他才能回家给父亲贺寿。 旧友再见,很有些话说,唐如琢比当年沉稳了些,他对展见星的辞官表示了惊讶,不过看出来展见星有难言之隐,惋惜了两句,没追着问,话题散漫地绕来绕去,绕到了朱成钧身上。 “见星,”冷静以后,他的称呼也变得成 了一点,“代王杀木诚的时候,你在不在场?我听说,是咔嚓——一下,就把木诚的脖子扭断了是不是?” 展见星点头默认。 “哇。”唐如琢惊叹,“代王真厉害,可惜我没见着。我回来听我爹说的,他可高兴了,说代王杀得好。” 展见星有点意外地发现这似乎还是个热点话题,从年前一直到现在没有散温,当然这与太原也是军事重镇,本地人更知战事之可怕有关系,木诚善进谗言还好说,他搅和进了泰宁侯和瓦剌的“ 易”里,边地人那是恨不得把他再扒出来 上三百鞭。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