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胭脂铺子到长平街,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没能挤出人群。 宋予夺抬手虚虚地环在沈瑜身侧,替她挡了挤过来的人,可自己却被身后追逐打闹的孩童撞了下,没能站稳,踉跄了两步。 “小心,”沈瑜立即上前扶了他,脸上不复先前风轻云淡的神情,话音里也带上了担忧,“可有什么妨碍?” 宋予夺站定,还未来得及说话,方才撞了他的两个孩童却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盯着他看了会儿,指着他大笑道:“原来是个瘸子!” 像这样年纪的孩童,难免顽劣,更不会将心比心顾及旁人的受,反而拿他人的缺陷来取笑。他们这样一闹,倒引得周遭不少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的。 沈瑜平素里并不跟人计较,可此番听了这一句,心头却霎时起了怒火,拧起了眉头,恨不得要上前去同他们理论。 “阿瑜,”宋予夺拉住了她的手腕,垂眼看向她,神情很是平静,眼中半点恼怒都没有,“不必跟两个孩子计较。” 沈瑜素来体弱,如今在外边,虽已裹得很是厚实,可双手仍旧冰凉。宋予夺掌心温热,相触后,两人皆是一颤。 “可……” 沈瑜咬了咬牙,想说什么,可最后又咽了下来,心中倒是不由得替宋予夺委屈。 以宋予夺的家世出身,想要在京中寻个官职并不难,怎么都能清闲过活。可他却偏偏选了这么一条难走的路,大好的年岁都耗在了边关的风沙中,枕戈待旦,九死一生。 这些年来屡建奇功,若没他,西域如今指不定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而他这腿伤,也是受困西域之时落下的,不惜己身换边关安定,可如今却要受指点嘲笑……这是怎么样的道理? 沈瑜虽什么都没说,可宋予夺却是看出个大概,心中一软,低声安抚她道:“我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并不在乎旁人如何,你也不用为我难过。” 其实此事若放在沈瑜自己身上,她倒未必会如此在意,可如今却是难以释怀。 “走了,”宋予夺松开了她的手腕,手掌虚虚地一握,空落落的,“外边冷,别久留了。” 沈瑜低着头,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及至上了马车,宋予夺见她仍旧是一副不大高兴的神情,无奈道:“我并不在意,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我只是……”沈瑜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却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替你觉着不值。” 宋予夺见她如此,脸上未曾表出来,可心中却是隐隐有些高兴的。旁人如何指指点点,碍不着他什么事情,可沈瑜这关心却是实实在在的。 “没什么不值的。他们年纪小,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做过什么,又怎能要求他们同身受?”宋予夺开导道,“不过你若是去了西域边境,见着那边的人,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还是有意义的。” 于边境的百姓而言,宋予夺这个名字就像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 当年他“失踪”的消息传出来时,许多百姓自发去帮着搜寻,而他归来时,更是城相。见着这些百姓时,他就觉着什么都值了。 沈瑜低低地应了声,虽是这么说,可她仍旧觉着可惜。 “其实我已经……” 见她这般低落,有那么一瞬间,宋予夺险些想要将实情告诉她,可对上沈瑜的目光后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这事干系重大,他倒并非是不信沈瑜,只是的确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 沈瑜抬眼看向他:“已经什么?” “没什么。”宋予夺岔开了话题,另提了旁的事情。 沈瑜眉间微蹙,直觉告诉她宋予夺是瞒了什么事情,可宋予夺不说,她也不好追问下去,只能就此作罢。 经历了后来的发生的事情,沈瑜早就把古董铺子的事情抛之脑后了,倒是第二宋予璇来时,吐吐地主动向她提及了傅宜。 “我昨的确是见着她了,不过也就说了一两句话而已,并没什么干系。”沈瑜笑道,“你近来应该忙得厉害吧,怎么专程跑过来说这个?” 宋予璇道:“我刚从大哥那里过来,听他提了你们昨在博物楼的事情……” 这件事情有些尴尬,宋予夺昨不好明说,今将这事告诉了她,旁敲侧击地支使了她来。可沈瑜不应这一茬,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想了又想,宋予璇方才隐晦地说道:“我与傅宜的确相识得更早些,偶尔也会见上一面,可若是认真说起来,自然是同你更亲近些。若是真有什么事情,必然也是向着你的。” 沈瑜愣了愣,总算是明白过来她这话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声:“我知道。” 沈瑜与宋予璇相识这么久,对她的情一清二楚,虽然昨傅宜的话的确是有些误导,可沈瑜却不至于真信了她的话,去疑心宋予璇。 再者,以宋予夺的情,若他当真对哪个姑娘有意,那怕是早就提亲去了,又这么会这么久不闻不问? “大哥这个人呢,素来不解风情,这些年来真正上了心的再没旁人。”宋予璇早前虽打定了主意不再多劝什么,可如今却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暗示了句。 她这话说得隐晦,可沈瑜还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轻轻地咬了咬。 宋予璇斟酌着分寸,止住了。 而等到年三十,又得到西府去祭祖、参加家宴,仍旧是宋予夺、宋予璇兄妹过去,沈瑜留在修齐居中。去年之时,这府中还有云氏,如今却只有她一人了。 云氏开时南去,只带了个贴身侍女,对外是说思念故土,回乡祭祖。 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过,隔几个月会有一封家书寄回,信中说些不疼不的事情,还曾随信让人送了些南边的风物。 她当年离京之时已是重病,可到南边之后,却又仿佛好了许多,至少到如今也没传回讣告。宋予璇曾同沈瑜提过一句,说她或许身体还算康健,只是想要寻个借口离京。 沈瑜却觉着,这些信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写好的,云氏如今究竟是否还在世,也两说。 可她并没多说,毕竟若是挑破了,未必会比如今这情形好。 西府那边放着各式各样的烟花,映得半边天都是亮的。 沈瑜披着大氅,在廊下坐了会儿。 早前在中时,她还会陪着晴云守岁,如今却是只剩了自己一人,也不知道中今年是否还忙得厉害,尚局有没有什么难事。 她盯着太极的方向看了会儿,叹了口气,便准备回去歇息。却不料刚一起身,就见着宋予夺与宋予璇进了修齐居,丫鬟在前挑着盏灯笼,引着路。 沈瑜一愣:“时候还早,你们怎么就回来了?” “祖父、祖母上了年纪,坐了大半个时辰就回去歇息了,让我们自己玩乐。”宋予璇三步两步赶到了她跟前,笑盈盈地说,“三叔说是有急事要料理,急匆匆地走了,席上就只剩了西府那边的人。我想着既是如此,在那里干坐着也无趣,倒不如回来陪你。” 宋予夺并没开口,灯光映在他带着笑意的眼中,情绪一览无余,原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东府这边一向跟二房不和,宋予璇与她更亲近,沈瑜这都是知道的,可如今大过年的,他们却放着自家亲戚不管,回来陪自己这么个无亲无故的人…… “这样怕是会落人闲话,”沈瑜轻声道,“毕竟是大年夜,总是该陪自家人一块过的。” “是该陪自家人一块过啊,”宋予璇拉了她的衣袖向屋内走去,笑道,“所以我跟大哥才特地赶回来的。” 沈瑜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宋予夺。 宋予夺则是镇定自若地看了回去,眉尖一挑,似乎是在说,你若是不愿意可以回绝。 然而对着兴冲冲的宋予璇,沈瑜开不了口,只能半威胁地瞪了宋予夺一眼,陪着宋予璇向屋内走去。 她这眼神并不凌厉,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意味,宋予夺看在眼里,低低地笑了声,跟了上去。 屋中只点了一盏灯,空落落的,在这热闹的大年夜显得分外冷清。 他们来后,青溪连忙又叫了小丫鬟来,另点了灯,了炭炉,厨房也张罗起饭菜点心,霎时热闹起来。 沈瑜抱着手炉坐在一旁,听宋予璇讲些趣事,原本冰凉的手也渐渐地暖了起来。 她无意中对上宋予夺看来的目光,又不动声地移开。 其实她方才的确是可以找个借口推掉,但她没有,一方面是不想扫宋予璇的兴,再者,也的确是私心使然。 这个大年夜,大概是她这些年来,最热闹的一次了。 宋予璇喝了些酒,到后来也没了坐相,半倚在她肩上,还不肯回去歇息,念叨着要一起守岁。沈瑜哭笑不得,让丫鬟将她扶到了内室:“既然你不想回去,那就跟我一道歇息吧。” 此时已近子时,宋予夺将丫鬟都打发了出去,倒了盏茶推到沈瑜面前:“来聊几句吧。” “大过年的……”沈瑜想起去年的事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你就偏要选这种时候来聊这些事情吗?” 沈瑜是觉着,便是有什么事情,也要等年过完了再谈,免得毁了兴致。 可宋予夺却道:“现下说开了,便算是了了,不必带到明年。” 这话的确也有道理,沈瑜点点头:“那好。” 沈瑜原以为宋予夺会铺垫一下再提,可他却开门见山:“阿瑜,留下来吧。” 沈瑜:“……” “我这一年并没议亲,若你答应了,今后也不会有。”宋予夺将沈瑜的顾虑一一说了,“你若是想当正,我便扶正,若是不想管那些麻烦的事情,也可以不管,都随你。” 他说得快,每一条都很有惑。 “我不明白,”沈瑜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若是听从侯夫人的意思,娶个世家闺秀,难道不好吗?” 宋予夺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并不想被牵扯进朝局争斗中,也不确定娶来的闺秀会是怎么样的人品情。”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信任沈瑜,这是旁人没有办法相比的。 于宋予夺这样的人而言,信任要比任何出身家世都重要。 沈瑜沉默许久。 外边有爆竹声传来,已是子时,小厮们守着时辰放起了辞旧新的爆竹。 宋予夺到底没能在旧的一年讨要出一个答案,忽而有些倦了,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见沈瑜动了动。 因着被爆竹声掩盖掉,所以并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宋予夺愣了愣。 沈瑜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站了起来,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声:“好。” 她发上有清淡的桂花香,正是宋予夺刚回来时,心心念念惦记许久的味道。 两人就这么站在那里,爆竹声停下,新的一年到了。 第80章 宋予夺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了,他虽一直试图说服沈瑜,可实际上却并没有抱太大期望。毕竟他还是很清楚沈瑜的情的,想要让她改变主意,并不容易。 “我答应了,”沈瑜看着他难得呆愣的模样,抿一笑,而后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你方才说了,如果我留下来,那么想做什么就都由着我,这点不能反悔。” 宋予夺复又坐了下来:“好,不反悔。” 沈瑜想了想,又提前声明道:“我这个人,情还算是好,但若是将来你做了什么触及我底线的事情,我还是要离开的。” “触及底线的事情?”宋予夺疑惑道,“譬如哪种?” 自打沈瑜到宋家来,宋予夺还没见过沈瑜动过怒,最多也就是当初生身父母找上门之时,她安排着青溪与点青合演了一场戏打发了他们。 而早前他一时失言得罪了沈瑜,沈瑜也只是甩了句话摆明态度。 宋予夺其实不大能想象得到什么事情能触及沈瑜的底线。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