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乡下,红砖房,前些天刚飘过一场雪花,有些积雪攀附在砖墙上面死不撒手,仿佛苔藓一般和砖墙严丝密合依偎在一起,形状好似无意间泼上去的一桶白墨,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她家旁住着一道弯弯的小河,大自然用石头堆砌成野趣的桥,有只不知是落了单还是误入此处的小雀儿孤单单蹦了过去。 王柏跳下车,先打了个嚏,鼻头冻成了个僵硬的胡萝卜。 他和王不一样,他打出生就住在南方以南的城市,从未见过雪花,更是鲜少有穿羽绒服的机会,现在他把最厚的衣服都扎实地捆在了身上,还是觉得冷飕飕的,风吹得细细柔柔地,谁曾想里面藏了一把把尖利的小刀,毫不费力就割开了衣物,钻进皮肤里胡搅上一通,不见血地残忍着。 他一回头,就看到王依然在后车座慢条斯理忙碌着,脸部是全封起来了,只出两只黑漉漉的大眼睛,脖子上面绑着羊围巾,绕了不知道多少圈,硬是一丁点隙都不留,至于身上么,里面是家里的衣服,外面套上的是她从爷爷家顺出来的的大花棉袄,连脚上都套着大皮靴。 “快下来!”王柏长臂一捞,把王提溜了出来,“人师傅要走了,等着做生意呢。” 面包车司机乐呵呵一笑:“不着急。” 王爸爸王妈妈多年不归家,倒还能适应,了手就往前走了。 王爷爷幸灾乐祸:“柏小子,让你多穿点你不穿,嫌老头子衣服不好看,现在冻着了吧?” 王柏耸了耸鼻子——他倒是想擤鼻涕来着,但是那好像也被冻住了,还在鼻腔里面结了冰,有点的,又有点儿疼。可他已经是个知道美面子的大男生了,听到王爷爷的话只是扭过头,顺手扯掉王的帽子来掩饰尴尬。 今年年初有女生递过情书给他,折成小小的心模样,他虽对那女生没多大印象,可还是手足无措地躺在上,直到确认父母巡房任务结束,才像是完成什么隆重的仪式一般悄悄地在被子里面打开手电,忐忑又刺地看完了整封信。信里没写什么特别的内容,女生细腻且稚的文笔陈述着小小的心事,提笔和落款还很随小言热写下“亲的阿柏”“你的路人甲”。 他被这种陌生的亲昵烫到,脑子里充斥着信纸甜腻的水果香味,下意识想把信藏起来,可似乎哪里都不大合适,于是把信原封不动退还给了那个女生,只在信封背后写下“谢谢你”三个字。他至今想起仍有些复杂的别扭,总觉得还掉信的同时也被拿走了和强了一些什么东西,让他无端端增了一些少年的忧愁。 他对着唱着歌快地淌着的小河叹了口气,口鼻间出一股股热腾腾的白烟。 王捂着脑袋白了他一眼,心想,“中二少年的忧愁,真真酸死个人了!” “你怎么不冷呀?”王柏一只手拎着剥削来的帽子,另一只手拨王的头发,“这么冷的天!” 王含糊地从围巾中吐出字眼:“因为我穿秋衣秋了!” “难道除了秋衣秋就没有别的御寒办法了吗?”二八少年的自由灵魂不愿意被世俗的秋衣秋给上枷锁囚住,他有点发愁,听说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过些子怎么办呀。 王瞪他:“那你去穿羽绒服啊!” 王柏:“我没有啊!” 王:“那你去买啊!” 王柏:“我没钱啊!” 见两人快成斗一般闹起来了,走在前面的王爸爸王妈妈终于忍无可忍:“祖宗欸!过会儿带你们去买!就这几步路能消停会儿吗?” 被足了美之心的少年乐起来了,把帽子跟锅盖似的往王头上一盖,主动冲上前去牵过王爸王妈手上的行李,点头哈道:“我帮你们提,你们辛苦了!” 砖房里面没有空调暖气,老家这块属于长江中下游域,很尴尬的一块地方,地道的南方人会把它踢走,可北方人也不认可,结果就是南北两方的各项政策都落不到它头上,使它成为了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孩子。外婆家里唯一取暖工具就是一个大炉子,里面烧的木炭,烟味不算大,但也不小,得开着门窗保持通风,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一进门,先捡了其中烤的番薯和橙子吃了,自家种的瓜果蔬菜,用自家的火烤出来的,味道就是比外面卖的香了不知道多少倍。王柏是头一回吃,不知冷热,被烫得呲牙咧嘴,吃完后很享受地出了头脑的汗。王和王爸王妈一样,手法都特娴,吃得也很讲究,吃完再喝一杯暖暖的温白开,脸颊上立刻飘起两抹苹果红。 吃完,王爸爸王妈妈就带着两只小的重新搭车进城了,既要办年货,也要给他们买新衣服。 见大家逛得很开心,王鬼使神差地就跑到了刚才在车上看到周和的地方。 那是一道分岔路口,人人海,川不息,快过年了,街上的商铺都拿了大喇叭架在店门口,音波横七竖八纵|横错绵延开来,吵吵闹闹的,本看不到他的人影。 王无端有点失落,又怕离队太久惹事,钻回王爸王妈正在逛的店子,跟在他们后面踩着步子慢慢走,无意间竟然瞥到了周和的身影。 隔着一个橱窗,他站在店外面的街口,手上捧着一袋糖炒栗子,但他没有吃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周围也没有一个大人,身边人来人往成群结队而过,显得他这个小小的身影分外的孤单。 一年多快两年不见,他身上的稚气退散得干干净净,五官长开了些,更加俊俏,隐约生出些男子气概,个子和灵魂同时被揠苗助长,王对着面前的穿衣镜比了比,再回头看一眼他,悲伤地发现自己的个头貌似已经被比下去了。 “妈妈,我看到了周和。”王扯了扯王妈妈的衣角,“他一个人在那里,是不是走丢了?” 王妈妈从五门六的衣服中拔出脑袋,拍拍嗡嗡响的耳朵:“你说什么?” 王指了指外面。 王妈妈辨认了一会儿,吃了一惊:“还真是他。要不你去把他喊过来,先跟我们一起,等会儿把他送回家。别怕,我在店门口看着你,注意车辆。” 王颠颠儿地就跑了出去,她从背后袭击,先给他来了一记“铁砂掌”。没想到周和看着呆呆愣愣的,反应竟然十分迅猛,一把捏住王的手腕,扯着她就要往地上摔! 王大惊失,一时间脑子里所有信息都被弹飞,只剩下一条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防御男人就要攻下|身”,转身出脚,一时没收住,踢了一下后转踢周和的小腿。大概周和也没想到会被反击,生生地挨了她两下,疼得蹲在地上埋着头说不出话。 “……对不起!”王被甩出来才发现,周和没用多大力气,她只趔趄两下就站稳了,只好讪讪地捡起地上装糖炒栗子的纸袋子,小心翼翼地蹲下朝他挪动,像是一只穿了花棉袄的小螃蟹,伸出爪子轻轻地戳了戳他鼓鼓的羽绒服,“你……呃,那什么,吃个栗子?” 周和没理她。 王又戳了戳他:“别生气嘛,我不是故意的,要说我才应该生你的气,那天我都画好画了,结果你就不见了,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哼!看我都这么大方了,你也别计较了嘛~” 周和不是跟王计较,其实他刚才出手后才发现握住的是一只软软的女生的手腕,立马又放轻了力道,没想到被反击到这等地步。他早就不太在乎身边人的看法,哪怕是女生也不能这样欺负人,正准备发火,内里的炉子火蛇跳得快,就等着他一抬头猝不及防狠狠咬对方一口,没想到入耳的竟然是王的声音,犹如一大盆水泼到了身上,“嗤啦”一声,他身上的火瞬间被扑灭,还被这严寒的冬风吹上一口,结了一肚子的冰渣子,硌得他又疼又难受。 王不知他在别扭什么:“哎——你的栗子,买了不吃多浪费呀?” “送给你了。”周和想起走的那天在心里打的草稿,口闷得发疼,“你不是喜吃东西吗?送给你了。” 王:“……” 她瞅了瞅手上的纸袋子,上面还沾了一层灰,摸上去冷冷的,显然这栗子已经买了一段时间了。 “肯定不好吃了。”王心想,“他在逗我吗?故意的?这倒霉孩子!” ☆、chapter 14 王自认为两人情还没好到她吃对方剩下的地步,何况这人还是个约的,尽管不明白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拎着纸袋犹豫了下,还是把它回了周和怀里:“你吃呗!” “等会儿我自己买香刚刚炒出来的去!”王心想,舔了舔下,觉寒风瑟瑟中平了一丝丝炒栗子的香味,搅得她神昏智,五脏庙里祭乐蓄势待发。 周和背弯成了一道弓,他抬出一点头,脸没有半分血,紧抿着没说话。 “这小子长大了必定是一枚祸害。”王睨到他的侧颜,欣赏地想道,“原本以为只是一支绩优股,没想到还是支潜力股,而且涨势喜人呐!” 可一直这么并肩蹲着也不是个事,王欣赏够了美貌和来往的各各样鞋子,觉得两股战战,又酸又麻,于是再次举起钳子戳了戳他的胳膊,把羽绒服戳下去一道小坑:“哎——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她已经全然忘了两人是为什么会排排蹲在这儿了。 王声音有些脆,像是咬一口油桃,“咔嚓咔嚓”地,但天然带着一股子甜味儿。 周和并不太想理她,已经丢了的,怎么捡回来?但他没来得及说拒绝,王的脑袋凑到他脸前,笑嘻嘻地埋怨:“还蹲多久嘛?”言语间亲昵非常,倒好似是他单方面在任胡闹一般。 许久不见,王的五官也长开了些,一双大眼睛里汪着两股清泉,被风吹得脸颊和鼻头都擦了红痕。她身上套着的花棉袄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又肥大又俗气,脖子上那条围巾更是灰扑扑的,形状也七八糟,极不成体统。 可她一笑,这些沉灰暗邋遢的世界就绽放了朵明的花,自带暖风,徐徐地、不容抗拒地钻进了他的心田。 周和心里膈应的冰块立刻停止喧嚣,他扫了王一眼,有点沮丧地把头低得更下了,一手指头抠了抠地板上的碎石子们,只觉得自己兵败如山倒,内里的无力无奈迅速占领了大半领土,他起身,把头偏到一边,使蛮力把王拽了起来。 “少侠好身手,莫非你练过?”王站起来暂时还动不了,抱着街头站岗的路灯柱子等待“麻药”药效过去,一面也没忘记调戏美人。 周和没察觉:“……嗯。” “咦?你真练过?练的什么?跆拳道?空手道?柔道?太极拳?”王好奇心大起。 周和:“不是,散打。” “竟然不按照剧本走!”王心里吐槽了一句,嘴上没溜地赞他:“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嘛!” 她脑子里面全是二次元常出没的招式,“散打”这个项目并不属于热门,横一子搅进来,立刻把她那颗浓烈的好奇心像打蛋花一样完全打散了。 周和脸上有点不自在地泛红,他头偏在一边,右耳朵里灌进的都是“跳楼价清仓大甩卖”,左耳朵填足了“九折九折,一律九折,买一送一,机不可失!”寒风用力过猛地摸着他的两只耳朵,又冷又僵。周和等了两分钟,没等到下一句问话,脑袋像是卡了壳的机械人,缓慢又悄悄地往这边挪过来。 只见王有一搭没一搭甩着两条腿,兴致盯着百货大楼上面的屏幕看,两眼晶晶发亮。周和迟疑地看了眼屏幕,上面正滚动播放着一系列顶楼美食城的广告,一张张图片摆足了魅惑拨的姿态,不断有路过的人提议上去品尝。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安抚,周和心里那些不自在的尴尬没影没踪地跑走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同时又在心里打鼓,“我该走了吧?还是……再说两句话?算了,走吧。” 还没迈开步子,他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来。 王妈妈:“喊个人喊忘记了是吧?我站门口都要冻死了!两死孩子,快跟我进店去,外面多冷啊。” 王抱着王妈妈的胳膊笑嘻嘻地撒娇,周和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低声说:“我在等我妈妈。”大概是想起这人是个“故人”,还是情匪浅的那种,周和改变往默不吭声的作态,多加了点料,“对不起,胡阿姨,我妈妈一会就过来接我了。” “接你?”王妈妈皱了皱眉,环顾一圈,“她干什么去了?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难道不怕你出事么?人这么多这么。” “没有,是我一定要等她一起走的!”周和下意识为自家妈妈辩护,“她不知道我在等她!” “那你还傻站这儿干吗?”王妈妈聪明地掠过周妈妈的事情,大掌摸了摸周和的脑袋,“哎哟,你这孩子,头这么冰,肯定冻着了,出门怎么也不戴个帽子?走,胡阿姨给你买去!你看啊,还是你的童年小伙伴呢,你们这么长时间不见面,是不是要一起聊聊天呀?你上次不打招呼就走了,我家哭了三天三夜,眼睛肿成了两个红蛋,后来一直没有小伙伴陪着玩,好可怜的。” 王忍着笑,很配合地睁大眼睛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王妈妈手掌火炉似的,暖暖的,周和的脑袋被她摸得风化徐、小河初融,残留的寒意嗡嗡作响,还没来得及想出应对政策,回过神时发现已经跟着来到服装店了,王爸爸和王柏都对他出友好的微笑,周和动了动嘴皮子,把拒绝的话全部原封不动打包退回仓库。这种温暖太人,他舍不得放手。 结果就是他一路脑子当机状态、游魂似的跟着逛完了整条街,被强了不少东西,还被拉到顶楼美食城的一家火锅店里吃了顿纯正的川味爆辣锅。周和不能吃辣,他爸在时家里偶尔还有一两道辣菜,后来他妈当家,一切以清淡为主,他随了他妈的口味。但不知为何,在王问他能不能跟着一起吃辣的时候,还是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哪怕接下来每一口都是惨烈的酷刑,他还是食不知味的一口口咽了下去。 在王家人提议要送他回家时,周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坚决地说了不,为了防止自己沦陷,飞快地拔脚就跑,跑完一百米又跑转回来,很生涩地鞠了一躬:“谢谢!” 然后又跑没影了。 “这孩子……”王爸王妈对视一眼,招了一辆车,嘱咐司机说,“跟着那个孩子,别跟丢了啊。” 王揪着新买的衣服上面缀着的小花朵,问道:“妈妈,为什么跟过去呀?” 王妈妈叹息一般:“你周叔叔和云姨,真是好人呢。” 尽管文不对题,王还是受到了一阵暖意,她趴在窗户上面看外面的周和,他拔脚狂奔了好远,扭头看了看后面,人影错接踵不息,没了让他逃避的那几个,才放松了肩膀,提着袋子慢慢往前走,耷拉着脑袋,看不清神,却莫名让人有点心疼。 外面又飘起来大朵大朵的雪花,一片一片染白这个世界。 落在霓虹灯上的,是五彩缤纷的。 落在人海中的,是喜庆欣的。 唯独落在他身上的,像是古旧的剪影,像是黑白照片,无论景多美,总无端地生出了悲悯之意。 王脑海里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的笑容,心想:“他到底怎么了?这两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怎么变化这么大?” 好在周和走的都是大路,直到一个小区门口,车才停下说:“进不去了。” 王家人下车,嘱咐司机再等一等,跟着周和一起进去了。 周和没发现,走在前面,没过几分钟,就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群孩子围住,都是些几岁大的小孩,没准刚学会蹦跶还没周年,最大的那个也才十岁左右的样子,他们扯掉他的帽子,一人拿着猴子一般跑走,另一人不知说了什么,周和顿时就发了怒,像只小豹子一样冲了出去,跟那人扭打在了一块,局势顿时变得混起来。 “难怪他要学散打。”王愣愣地想,“他们为什么欺负他?周和——阿和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啊。” 她很不,像是自己预定好了的最的糕点被人横刀夺,而且那人还不珍惜,把她喜的当垃圾一般践踏。王把袖子往上面捋捋,脑袋上面和烧开了的水壶一样冒着怒气,炸着就要冲过去跟人干架,但肩膀被王爸爸牢牢地按住。 “别过去。”王爸爸说,“这孩子自尊心强,明知被我们送回来不会挨打,却也不让我们送他回来,你现在过去,会让他比被打还难受。” 王妈妈按住王柏,轻声说:“我看这孩子有分寸,我们不要给他帮倒忙。” 是啊,他们出面阻止了,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而且,还极有可能让那些人心里又记恨上一笔,下次变本加厉报复回来,那个时候,没人帮助他,他该怎么办呢? 大片大片雪花往下砸,扑扑扑的,很快让地表覆上一层薄薄的棉被。 周和以一挡十,孩子们打不过他,只得放手,一窝蜂散了。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