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上前要去推门,门正从里头开了,一个红着眼睛的小丫鬟端着水盆出来,见着外头浩浩的人也是吓了一跳。 等看清了最前头的少年,她一惊,赶忙要行礼:“太子殿下千……” “不必多礼。” 小太子没让她跪下去,“孤是代父王来看望皇姑祖母的。” “是。” 小丫鬟赶紧让到一边,她这时才发现太子还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她不知那是谁,竟然能让太子殿下牵着手,想来应该也是哪位皇亲国戚家的公子,却也不知为何竟瘦弱至此,看着比体弱的太子殿下都更容易被风吹跑。 屋里的光线比外头昏暗许多,一进来就是浓浓的药味,里头伺候的下人不多,他们进来的时候又是一轮见礼。 林之南的目光直直落在榻上的老妇人身上,其实她年岁还并不大,可头发已经全白了,此刻躺在偌大的榻上,看着却好像很小很小。 林之南其实从来没见过祖母,但她总能收到祖母给她送去的东西,吃的玩的穿的用的,很多很多。 她的祖母贵为先太.祖唯一的血脉,却一生都很孤独,从前是等丈夫,后来是等儿子,等到最后,整个镇国公府里就剩了她一人。 林之南看到她的嘴在动,似乎正说着什么,便跪到边凑上去细听。 老人虚弱的不成句的话音断断续续只念着两个名字。 “霄儿”和“南儿”。 小太子已经示意其他人出去,屋里只留了他和金陵陪着林之南。 林之南终于哑着声音叫了一声:“祖母。” 老人弥留之际闭着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些,浑浊的目光转向她,却没什么焦距。 “祖母,” 林之南握住她的手,“我是南儿。” “……南儿。” 老人气息很微弱,她又闭上了眼睛,布褶皱的眼角落下泪水,“南儿,霄儿,都在南境……” “他们……回不来了……” “祖母,我是林之南,林家的南儿,我回来了。” 林之南忍住酸涩的泪意,她看到了祖母枕边那套悉的红骑装,于是一把抓起那件外袍披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抬手摘下发带,让头发披落下来。 “皇姑祖母,您再睁眼瞧瞧,真的是南儿。” 小太子也说。 “祖母,您送的这件骑装,南儿很喜,” 林之南再度跪到边,“每回出去骑马,南儿都穿着……娘亲也说南儿穿着好看,还有您送我的那些小玩意儿,还有书,我都看了,您知道我不念书的,但是我真的都看了……爹爹说,将来回了上京,祖母肯定要考教我的,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准备……爹爹还说,祖母是北齐有名的才女,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南儿决不能给您丢脸,也得练好字才行……您再睁眼瞧瞧南儿……” 林之南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哽咽了起来。 金陵在后头不忍地别开头去,眼圈通红,小太子也用力闭了闭眼睛。 林之南觉自己握着的手轻轻动了动,她赶紧抬头,就见祖母的眼睛微微睁开了,虽然浑浊的目光依旧无法看出视线的焦点,但她相信,祖母此刻是正在看她的。 “……南儿……” 林之南用力点头,祈求:“祖母您别死好不好,南儿就剩您一个亲人了!” 祖母的嘴又动了动,林之南把耳朵更贴过去了些,却听祖母说的是“……不哭”。 林之南点头,用力抹了抹眼睛,但是再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祖母已经完全闭上了眼。 林之南呆呆地晃了晃祖母的手,又叫了两声,但老人毫无反应,金陵见情况不对,上前一步探了探老人脉搏,整个人也怔住了。 “老夫人……去了。” 第十五章 金陵打开门,将张太医请了进来,片刻后,张太医向整个镇国公府宣布了这个噩耗。 林之南披着那件染有大片大片血迹的红骑装,抱膝坐在祖母头的阶前出神。下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在她眼中那就像一道道来回飘动的幽灵,充了不真实,只有一旁始终陪她一起坐在台阶上的小太子,时不时会轻轻叫她一声,她没回应,他也不强迫她醒神,只继续陪着她安静待着。 金陵是平南王的养子,从小长在平南王膝下,虽也没怎么在镇国公府生活过,但对如今的镇国公府来说却是唯一的主事人了,他担心林之南,却也必须忍住悲痛指挥失了主心骨的公府下人们处理后事,得空时看一眼并肩坐在那儿的两个孩子,心中也是稍有欣。 至少南儿不是独自一人。 “金大人!” 一个小侍卫跑进来,“大皇子到了,说是来看望老夫人的!” 金陵下意识就皱眉:“他来干什么?” 小侍卫表情也充悲痛与愤怒:“头儿正在门口拦着呢,也不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早不来晚不来,老夫人刚走就来了!” 周围一众公府下人全都是差不多的神态,镇国公府与南楚人结仇深重,已很难解开了,大皇子又有一半南楚血脉。 金陵和公府的侍卫长袁武颇有情,也知道对方是个直子,到底来的是位皇子,他担心袁武得罪了萧煜,以后没了镇国公府撑,袁武怕是会不好过,于是便打算亲自出去一趟。 小太子也听到经过,他站起身:“还是孤去吧。” “皇兄也是关心皇姑祖母,他应当也没想到皇姑祖母会走得如此突然……孤去劝他。” 金陵松了口气,太子能出面自然再好不过,只小太子刚走了两步,后头林之南也站了起来。 金陵与小太子都下意识回头,就见林之南依旧披头散发糟糟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抬步往外走。 “南……” 小太子抿止了话头,与金陵对视了一眼,两人跟上了她。 来汇报的小侍卫和其他一众下人们都不明所以,他们不知道这个形容古怪的小孩是谁,但看得出金侍卫和太子殿下都分外看重她,尤其是她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袍,几乎所有镇国公府的人都知道,那是南境出事之后,从宁城送来的,他们家小郡主的东西。 它为什么此刻会穿在这个孩子身上? 她原本跟着太子殿下来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这是个男孩,但此刻她穿着那件骑装,又披散着头发,却让人依稀辨认出,这明明是个瘦弱的小女孩。 再看她的年岁,以及那眉眼形状,不少镇国公府的老人们都在心中产生了个不可置信的想法。 一群人安静跟随在林之南的身后,外头的大雪越下越大,但整个公府都极度的安静,穿过回廊时,安静的只能听到脚步声与雪落下的声音。 到得府门口,他们就听到了争执声。 “袁武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拦大殿下的门,还出言不逊!” “卑职已经说过了,镇国公府今不便客,大殿下最好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互相找不痛快!” “袁大人——” “大殿下,请不要再让卑职重复了。您若今当真想要进这府门,也行,烦请拿出圣旨或者御赐牌,届时卑职自不敢再行阻拦,若是没有,那就请吧。” “……” 听得出,这袁武是半分面子都没给大皇子留,金陵远远听到这对话就觉得不太妙,到了门口一看,果然,大皇子由下人打着伞站在雪中,脸难看得很。 金陵正开口,却见林之南小小的红身影已经顾自迈出了镇国公府的大门,她站在公府高高的石阶顶,很平静地说:“让他们进来。” 沙哑的童音让两边人都是一愣,齐齐看向她,萧煜原本没认出披头散发的林之南,直到看到小太子撑着伞匆匆赶过来给她遮到头顶,这才愕然地发觉这个面无表情的红衣小女孩竟是原先跟在太子身侧的那个古怪小伴读。 袁武看到那身红衣就想发火,谁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他们已故的小郡主的衣服,更是被老夫人天天抚摸摆在头的珍惜之物,哪个不长眼的下人竟然私自拿出来还让个小孩穿上身?! 但他随后看着这孩子糟糟头发间出的那双乌沉沉的眼,却又觉出了几分悉,还有那古怪的沙哑的童音,他只听到过一回,就是一个多月前公府派粥时候遇到的那个小乞儿! 可那不是个男孩么?后来他们再派粥的时候都没有再见到过他的身影,他还猜测这孩子可能真去了沐清观,不然这样寒冷的天气,一个小乞儿估计是挨不过去了。 但此刻,那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小乞儿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他不仅还活着,而且还由太子殿下亲自撑伞陪伴,由金侍卫跟随在后,甚至穿着他们小郡主的外袍。 他、她还是个女孩……是个,和他们小郡主年龄相仿的女孩。 袁武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呆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之南没看他,而是望向已经收敛了神的大皇子:“老夫人刚刚已经去了。” 大皇子怔住,脸有片刻的苍白。 林之南又看袁武:“让他们进来。” 袁武下意识要反驳。 “可他们是南楚人!” 府里有其他人忿忿出声,“就是南楚人害得我们公府家破人亡!怎么还能让他们进来污了老夫人和王爷他们的在天之灵!” “就是!凭什么?!” “闭嘴!” 金陵转头喝道,下人们住了嘴,但望向大皇子他们的眼神依旧充愤恨。 其实不难理解,镇国公府的人,基本都有亲人在南境军中,宁城的灾难不仅带走了平南王一家,也带走了很多他们的至亲。在他们眼中,不论是巫族还是南楚人,都是仇人,而此刻仇人的代表却在他们老夫人刚刚闭眼的时候强硬要求闯入,这难道不是赤的挑衅与耀武扬威吗? “镇国公府的仇人不是南楚人。” 林之南对袁武说,“让他们进来。” 她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睛乌沉沉的,但那眼神却让袁武突然想起了平南王。 袁武是自小在镇国公府长大的,他祖父曾经跟随镇国公大人出生入死,他爹更是平南王林霄的好兄弟,袁武记得,年轻时候的林霄格跳不羁很是散漫,他十几岁就离家在外游玩闯,偶尔回来也总是嘻嘻哈哈地跟他们几个小孩逗趣,那时上京城里都说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镇国公大人与夫人却也并不生气,全都由着世子的子从不过问苛责。 直至那年南楚巫族军打入北齐南境,连破数城,而当时北齐派出去的大将连连折损,眼看南楚军队势如破竹直往北上,而北齐朝中再无一人可用时,先帝三顾公府几度恳求,本已退隐的镇国公大人不得已只能再度披挂上阵。 那一战如今已成齐国家喻户晓的传说,镇国公大人率军将南楚巫族军队打退,并一路打入对方王城,兵临城下得对方不得不缴械投降,甚至还送来公主和亲,可也是那一战使得本能安享晚年的镇国公大人临终于军帐之中,他在弥留之际召回了在外游历的世子,将南境军与守卫南境的职责接给了这个外界都不看好的儿子。 袁武一直记得,当时从老国公爷病逝的军帐中走出来的年轻世子,就是此刻这个小女孩这样的眼神。 他甚至隐约记起,那时还是世子爷的林霄用这样的眼神说的第一句是:“我们的敌人不是南楚百姓,让他们进来。” 那时南楚已经亡国,无数离失所的南楚人徘徊在边境,林霄说了这句话后,大开城门,将那些无家可归的南楚人入了北齐国境,然后才有了现在富饶和平的南境。 袁武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小女孩,手抚刀柄后退一步单膝跪下:“是。” 其他手下见此都面惊愕,但镇国公府的家将向来是同军队一起训练的,纪律严明,见头领都跪下领命了,剩下的人立刻也就照做,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碰撞声响成一片,齐齐在府门口跪了下来。 周围霎时安静一片,后头的下人们也都噤了声,大皇子萧煜惊疑不定地看着站在侍卫队前坦然接受下跪行礼的小女孩,却见她仍旧神冷淡,并无半分不适应与惶恐。 ……隐隐的,竟颇有些大将风范。 林之南没再理会他们,她只看向萧煜:“你要进便进来,只现在府里没人有心情招待,请自便吧。”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