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明殿,皇帝下了早朝,换过常服,坐到御桌后,左手不停按鬓,右手三指头着纱布,小柱子抓心挠肝地望着那嘴边瘆人的大燎泡,一个三四五六七,黄豆一般,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又犟着不肯叫御医,朝上大臣们直犯嘀咕,皇帝只说了几句,嗓音也是哑的,朝臣们不免关怀一番龙体,小栋子捧了薏仁茶来:“陛下,早膳没动,吃些这个吧。” 皇帝一个挥袖打碎,小栋子两手烫红了大片。 室内监娥哗啦啦俯跪一地。 小柱子心疼地哽噎:“陛下,是奴才失职,没看住慕容姑娘,只防她与人私会,没成想太后会赐婚,您责罚奴才吧,别在心里苦着。” 皇帝牙龈生了溃疡,半边腮也是肿的,动一动都似在撕扯:“别跟朕提她!” 殿外通传太后和皇后至,皇帝忙打起神,将手指藏进了袖摆,太后搭着皇后的腕走进来,瞧着皇帝,抬手数了数,皱眉道:“你这是燎泡上长了个嘴?怎地火气这么大?” 皇帝淡淡道:“无事,许是在围场食多了炙,秋天燥,经年的风热一起发作出来了,过几便好了。” 太后坐到蜀锦团金龙座榻:“哀家听说燕州开战了,照理说你也不是第一次用兵了,不该这么焦灼呀。” 小柱子这才敢叫御医进来,把了脉,回禀太后:“陛下洪脉亢进,如波涛汹涌,是外内侵,肝郁气滞,实火旺盛之症,烈火烹油,火在煎熬啊。” 太后愈发诧异不已。 午后伏侍公婆进了膳,定柔回到琅嬛居吃了,饭后换了轻便的衣裳,一袭藕荷窄袖领烟罗衫,下襕石榴百褶裙,坐在椭圆形的妆镜前,眉笔蘸着胭脂,描着个花样子。 陆绍翌手抓一捧外头采来的紫菀花,蹑手蹑脚地进来,一把揽住了身,定柔嗅着那花,角绽开甜娇羞的笑意:“送走叔伯他们了?” 陆绍翌磨蹭着小子细滑软腻的脸颊,反而坏坏地问她:“还疼吗?” 定柔臊的脸上刷地红了个透,这个坏人! 陆绍翌开始吻着后颈,辗转绵地一路到了锁骨,双臂一抬,新媳妇被横抱到了榻上,定柔气的直打他,大白天呢,丫鬟们都在外头,陆绍翌却兴致正浓,阖上内室的门扇,放下了帐幔。 定柔只好忍着疼足他。 御苑凉亭,冰袋敷着半张脸,皇后端着药碗喂了两口,皇帝便挥手不要了,皇后劝半晌,那厢只剩目不耐烦,皇后只好讪讪说:“臣妾去取绿豆汤来。” 四下只剩了一人,寂静无声。 望着亭下一倾碧水,眼前不自觉地浮现,一个鱼划水奔游,浮在水上,手臂和小腿一弓,变成了蛙的模样,呱呱叫了两声,窜进了水底,而后探出个小脑袋,穿着夹衫小衣,口鼻水如注...... 他瞧的失了神,恍若在梦中,左手食指无意识地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两个字,我戌未定的定,薇亦柔止的柔。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回来了,水上的鱼倏忽消失,变成了平静无澜,茫茫无垠。 他慌忙胡地抹去。 第79章 你我已是路人1 皇帝连饭…… 八月初一皇帝诞辰, 中万寿节。 也是陆家一对新人归宁的大喜子,平凉候身为戍边督统,事务繁多, 不得不归, 用罢早饭便被家人送出了大门,被兵士护卫着, 驰马离去。 几天下来对这个儿媳甚为意,知书达理, 进退有度, 又无妖冶媚态, 说话清风细语, 做事干净利落,子温柔敦厚, 璞玉之质,难得的佳媳良配,不像自家娘们, 闺中时便是个跋扈的烈货,夫间琴瑟不调, 当年自个在诏狱熬了五年, 回家本想过几天热乎子, 不想媳妇变成了个泼辣的河东狮, 哪个男人受得了。 只要儿子此后砥砺上进, 想来时长了, 慕容家安分守己, 淮南那件事在朝中也就淡了,皇帝恩赐了安府的宅子,这用意, 颇耐人深思。 午晌新人乘车回慕容府赴归宁宴,南国俗语叫“回郎”,京州这边叫“拜门、请女婿”,陆家准备了足金打造的吉祥猪一只(以示新娘清贞纯洁)、喜饼、喜果、烧鹅、烧、凫脯、羊羔各一对、果子酒、米酒各两坛,山珍菜、生果若干,慕容府今门庭若市,比往常的筵席热闹了数倍,大多是冲着陆绍翌的面子,筹光错间,慕容槐笑容面站在阶下,拱手对众男宾,谦卑道:“多谢各位同僚今来参加小女归宁,舍下蓬荜生辉。” 这位历经四朝,叱咤一方的统帅,如今变得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哪还有当年意气风发,慕容节帅的风采。 落前归家,醉意朦胧的陆绍翌猝不及防被妇人们围住,摸着锅底黑,涂成了黑熊脸,还说越黑越吉祥,定柔捂着肚子笑了一路,北地这个习俗有趣啊。 陆绍翌干脆仰倒一躺,枕着媳妇柔软的手臂,亲吻着小手,一路如在云巅。 夜半央,红绡烛笼殿。 后妃们钗钿光,今皆穿的吉服大衫,九嫔以上戴着翠钿步摇冠,皇帝口疮破溃结了痂,成了一嘴血丝糊拉的,有碍瞻视,连上朝都得一手用帕子捂着,每勉强进些质,面前的佳肴美馔,琼浆玉完全是摆设,坐在上位,不作一声,也不看歌舞,神情郁,不知在看何处,钟磬之音,歌舞之声听在耳中像蜂蝇鸣聒,烦噪不已。 后妃们听闻皇帝抱恙,本要关切一番,但观面不善,只好将温情软语咽回了喉咙。 韶华馆的女御们争芳斗妍,或明,或清雅,各有千秋,一致的是发间簪了累丝金凤嵌宝衔珠步摇,巧夺天工的花丝累錾,富丽高贵的碧玺红宝石,举手投足间珍珠苏簌簌漾动,一下将人衬的雍容大气,方是殿选那太后所赠。 沈蔓菱等人今是故意的,本要借机讥讽静妍一番,在韶华馆明争暗斗,这位慕容才人可不如先前那位好欺,惯是个有手段的,把下头的娥内监全笼络了,这次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叫她在陛下面前出出丑。 谁知静妍出了垂花门,发间赫然戴着与她们一模一样的。 不由傻眼了。 静妍得意地抚摸着发髻,绕过她们走在了前头,这一次,一定要赢得陛下的注目,她预备了一肚子金章玉句,只待咳珠唾玉,见识见识她的锦心绣口。 到了璇玑殿,才知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皇帝连饭都吃不进去,话都说不痛快,哪有心情听你诗作赋啊! 她怀不甘心,也只能生生憋回去。 舞姬们飞旋着霓袖,跳着一曲《庭花》。 皇后注意到了静妍,望着步摇,笑问:“臣妾没记错的话,这支乃是殿选那太后赠给各位御的,出自司宝司的吴司宝之手,慕容才人未经过大选,怎地也有一模一样的?累丝錾如此巧,外头可做不出来。” 太后也好奇地瞧着。 静妍心头狂跳,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摸了摸步摇,婉转如莺丝的声韵道:“回禀皇后娘娘,嫔妾原没有的,是舍妹所赠,她自视福薄,做了女,受不起太后隆恩,便转赠给了嫔妾。” 皇帝果然把目光投了过来,却是在看那步摇。 这足以令静妍狂喜。 “原来是慕容十一啊。”太后语气透着惆怅。 皇帝很快收回了目光,皇后对太后笑言:“母后,应当是陆少夫人才对,以后可不能唤人家慕容姑娘了。” 太后点头:“是陆少夫人,哀家口误了。” 静妍痴痴凝视着皇帝,望眼穿地,渴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却始终没等到,皇帝一手握帕掩着,一手端起面前的酒爵,一仰而尽。 太后惊呼:“你口中全是溃疡,怎地能喝酒呢!” 皇帝面无表情,摆了摆手指:“无事,不疼。” 新婚九天,过了百事忌的子。 陆绍翌带着新妇入叩谢太后,而去了霓凰殿,千恩万谢皇后大媒人,最后去了敬惠馆,定柔每人赠了一样冰瓷,太后是一对雪瓣纹玉壶瓶,皇后是一对梅瓶,敬贤太妃一对胆瓶,还给慧姠带了一个蔷薇锦簇的古玉摆件,把慧姠眼都看直了,定柔亲做了二十几个福袋,装着甸甸的喜果,给那些女的。 太妃心知冰瓷的价值,随手送了人,不由对这个伏侍了自己一年半的小女刮目相看,一袭桃红桑波缎提花玫瑰荷叶袖烟罗衫,乌莹莹的发丝利落地绾着个妇人的圆髻,斜簪一对白玉翠云钗,和两个海棠小胜,挽着一条素纱披帛,娇的衣,衬托的面如三月桃李,颊边浅浅的红晕,美的叫人窒息。“成了婚,愈发美的让人不敢直视了!” 笑嗔陆绍翌:“你小子,可偷着乐吧!” 陆绍翌嬉皮笑脸。 出了敬惠馆,定柔刻意绕远了僻静的巷,陆绍翌问她也不解释,谁知还是遇上了,定柔生生打了个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帝的銮仪要去崇文馆,面走来。 坐在舆辇里,嘴边的病痛刚痊愈了,隐约有疤痕,且得一些子才能长好,皇帝远远望着走来的一对璧人,男人风得意,女子垂着颔,沉沉地低着头,发式梳成了妇人的样子。 无比的刺眼。 他手背的青筋暴跳。 心头似有飞旋的刀刃,刷刷豁开了无数个血淋淋的口子。 他妈的世道!纵然他是万乘至尊也不得不装模作样,跟这一对狗男女打招呼,陆绍翌拱手行军礼,身后的媳妇敛衽一施,下巴抵着颈,快沉到腔里去了,只能看见额头。 “免礼吧。”皇帝的声音云淡风轻。 慈祥仁的帝王腔调对陆绍翌说:“恭喜啊。” 陆绍翌惶恐不迭,这下子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暗自吁了一口气,没有按圣意办事,陛下不追究就好,陛下从来不是个心狭窄的。“您在猎场,来不及吃臣的一杯喜酒。” 皇帝此刻真希望自己不是这个狗皇帝,没有万千束缚,甚至是个卑鄙的,跳下舆辇暴揍这孙子一顿,打断他全身的骨头,挑断手脚筋,生剥下一层皮来,朕的女人你用的可好?还他妈来炫耀! 寒暄了几句,终于分开了,狗男女行了个跪安礼,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 女人始终没有抬头。 你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想看。 皇帝拳头攥的格格响,小柱子和小栋子冷汗涟涟地瞧着,那眼中布鸷,眸光深处抑着汹汹的怒火。 走了好远,皇帝最终没有忍住,回眸望了一眼。 娇小的背影渐行渐远,丝毫不曾回头,男人一只手臂放在后背,半抱着她。 眼中霎时又了血丝,腮帮子咬的硬邦邦,小柱子看的心惊肝颤,妈呀,才将好了,前才能进些膳食,别又发作了,这些天陛下生生瘦了十来斤。 转过折,皇帝便说住辇,屏退众人,独自步向崇文馆,由于事先没通知,这一堂课夫子去了翰林院,让皇子和各位宗室子弟温习。 夫子一走,课堂上便了起来,七岁的皇次子宗晏和六岁的皇三子宗显带头玩起了弹弓,你追我躲崩弹子,惹的其他人也效法起来,拿出了各自的武器,书本纸张抛了一地,皇长子宗昱素被训斥的多了,努力端着持重,舒展了一下手臂,翘起二郎腿搭在课桌上,笑呵呵地瞧着,伏侍的内监扒在窗牖和门扇外撺哄怂恿。 一道玄龙纹衣裳的身影拍了一个内监的帽子,那厢瞧的上瘾,说了句:“别挤,那边窗子还有地方。” 又拍了拍,那内监恼了,转头叱骂:“不长眼的......”看到眼前傲岸的身影,登时吓走了三魂七魄,扑通一声双膝坠地,接着许多扑通扑通,里头的玩的正起劲,皇次子将皇三子追到了讲席,弹子嗖嗖地打在孔夫子画像上,蹦出几个窟窿,猛看到玄衣龙纹的人负手立在门口,霎时骨悚然,活似见到了鬼,其他人呼啦啦跪地,慌忙中念着:“父皇、陛下圣躬金安。” 一时冷汗涔涔,瑟缩不已。 皇帝径直走进,没看其他人,先到皇长子的课桌前,拿起一叠宣纸,仔细品评着新写的字,翻了几页,越发蹙眉,一沓重摔在地砖上:“再给朕翘一个看看!” 皇长子连连磕拜:“父皇息怒,儿臣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一手一个揪住讲席上跪着的二子,上挨了几脚,哭泣着饶命,与皇长子跪到了一处。 三个长子课桌上的功课,让皇帝眼前看不到希望。 对着一屋子人斥道:“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淑妃和德妃在丽正殿做香料,忽有内监来报:“陛下去了崇文馆,严饬了三位殿下,这会子被罚在院子里扎马步呢,让扎一个时辰。” “什么!”二妃顿时心疼如绞。 坐上舆轿一阵风似的直奔知崇文馆,銮驾已走了,小柱子和几个昌明殿的下监直盯着一众扎马步的孩子,彼已汗水淋淋,表情痛苦,见到母亲大喊救命。 淑德二妃眼泪掉了下来,小柱子拦住她们,义正言辞:“陛下口谕,一个时辰,以沙漏为证,少一刻是为抗旨,意在锤炼殿下们的意志,望娘娘勿要阻挠。” 淑德二人自不敢抗旨,直接拿小柱子出气,一边一个拧住了耳垂:“你个猴崽子啊,你做了昌明殿大总管就耀武扬威,不把本放在眼里了啊,让殿下歇一歇,你不说,谁敢说出去啊。” 小柱子疼的龇牙咧嘴,却毫不畏惧:“陛下圣谕如天,谁敢违逆!” 新婚第十二天,陆绍翌婚假已至,晨起恋恋不舍离开娇美的小子,李氏开始让定柔管理庶务,定柔看账本如看天书,算盘一窍不通,只好全盘托出,自己在乡下长大的,李氏这才知道娶回个有名无实的大家闺秀,观她言行举止,险些糊过去了,不免生了不。“身为内宅妇人,岂能只会痴爷们,那与谄媚取悦的妾室有何区别?” 这话说的极难听,定柔羞愧地垂下了头。 我原想着只嫁个俗常男子,一间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 李氏念着尚在新婚,不好过分斥责,便语气软了三分:“不会,学便是,为母年事已高,力有限,这侯府迟早是翌儿当家,你身为侯爵夫人,不会理家,如何使得。”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