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默然静了半晌,回过神来忽觉到袖中的异物,一时才记起是傅成璧搁到他手心里的糖。 他口中发涩,便从袖里摸出一块墨酥糖来,剥开薄薄的糖纸,慢地到口中。这墨酥糖中带着一丝丝咸香,又掺有淡淡的玫瑰香气,对于不怎么吃甜的段崇来说,也尚可接受。 杨世忠睁大了眼,见他不光吃了一块,而是连吃三块,愈发觉得神奇,暗道:“乖乖,段崇这怕不是中了罢?” 以前杨世忠家里穷,少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依靠苦菜叶度,所以当生活好过起来之后,他格外偏甜食。 而段崇则与他截然相反,他少时就已是剑圣的嫡传弟子,衣食无忧,素对自己身体的管理也极为严格,平常都是甜腻不沾。 偶尔见杨世忠贪嘴,段崇还会一本正经地规劝他:“作为一个剑客,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心无旁骛、规束自我,方能领悟至真至圣的剑道。持者亦如是。” 难不成,段崇这是有旁骛了? 杨世忠暗中观察着,想寻及蛛丝马迹,转眼瞧见这糖纸上带着金箔粉,像是里庆年时才用的。 他正说要开口问个究竟,那厢急匆匆跑来一个信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魁君,有新发现!” 留在军营中搜查韩仁锋住处的信鹰子,翻到了他常穿得武靴。因卫军的武靴统一定制,鞋底花纹都一样。 但韩仁锋这双武靴是重新纳过鞋底,底部用糙线履出繁复的花纹,可以防滑,所以韩仁锋鞋底的花纹与其他的卫军有所不同。 如此一来,脚印就有了特殊,也有了比对的价值。 几个信鹰子到环山园去,园子里尝试地找了找,看能不能找到韩仁锋的脚印,从而推断他去过的地方。却不想就在一个枯井旁边,找到了一些踪迹。 因为前不久刚刚下过雪,枯井处本就人迹罕见,更无人接近,一旦踩到雪泥,脚印自然是留得清清楚楚。现虽已过了几天,脚印不是那么新鲜,但他们依然可以断定那是属于韩仁锋的。 前来报信的人皱着个眉头,脸很难堪,说:“几个兄弟将井盖打开一点隙,就闻见了臭味。”他单是想想,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段崇肃容,对杨世忠说:“你负责押着韩仁锋,让他跟去环山园辩白。” “遵命。” 环山园的确有一口水井,还有名字,唤作“月天”,在井上还盖了一处作遮蔽用的亭子。 但因前朝有一妃子在此处投井而死,既晦气也不吉利,先皇就命人以巨石口,封了此井,从此便再没有人打开过。 起初还能听见井里的水声,这些年淤泥堆积,“月天”就渐渐变成了一口枯井。 段崇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天已黑下来。火把熊熊燃烧着,如同火龙一样盘亘在黑漆漆环山园中,将一方月天照得亮若白昼。 料峭的寒风席卷而过,两个卫军上前合力将堵住井口的巨石搬下来。 是时浓郁的恶臭阵阵扑鼻而来,两人一时没忍住,俯身作呕,一下吐出大片秽物。 段崇缓缓皱起了眉。 杨世忠口含香丸,半屏着息走上前去,将风灯吊在绳子上,从井口处一点一点放下去。明灭不定的烛光落在井壁上,照出干涸却狰狞的血迹。 风灯却还没有落到底,就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晃悠悠地站住了。 杨世忠借着模糊的灯光定睛一看,饶是七尺男儿也猛地一哆嗦,大喊道:“魁君——!你快来看!” 段崇走过来,低头望向井底。 那风灯映下的一小块光芒里赫然一张惨白的死人脸,脸旁边还环绕着胳膊、头颅、小腿,却来自不同的身体,在这一方仄的空间里扭曲地挤着、叠着,如同淤泥一样将井堵死死的。 “去叫人帮忙。” 段崇这一声携着风刀霜剑,比隆冬的冰雪都要冷厉上几分。 铐着手镣、脚镣的韩仁锋看到如斯反应,有些失意地哼笑一声:“这么快就发现了?段崇,你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有本事。” 段崇回身,双眸森然一冷,一步就夺至韩仁锋面前,剑鞘抵住他的咽喉,将他狠狠按在亭柱上。 韩仁锋被扼得舌头长伸,喉咙间疼痛和窒息接踵而至。他挣扎不得,憋得脸青紫,几近断气。 段崇拿捏有余,眼见他只剩一口气时,松开了手。 霜冷的寒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喉管,韩仁锋一阵剧烈地咳嗽,弯着倒在地上。 段崇冷着眼:“你武靴的鞋底重新做过,若是本官没有料错的话,应该是芳芜帮你做得罢?” “是她又如何?”韩仁锋有些疑惑,他没料到问题会出在这里。 段崇上前,一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膛:“韩仁锋,你知不知道何为因果报应?” 韩仁锋吃痛,齿间已溢出了些血沫。 “你既杀了芳芜,她就算死了,也能在冥冥中置你于死地。” 韩仁锋沉默了片刻,复而呲牙咧嘴笑着,讪皮讪脸地说,“是了,因果报应,岂非天道也?顺者昌,逆者亡。杀人偿命,我认就是了。” 段崇想到井中的尸体,字句像是从齿间咬出来似的,“你就是死千次万次,都不足以偿命!” 傅成璧闻讯赶来时,他们已经将枯井里的尸体全部都捞了上来。一排排尸体躺在地上,用白布作掩,堪堪能保全些死者的体面。 玉壶跟在傅成璧的身侧,被眼前所见之景震慑住,下意识地细细数了数,越数就越心惊。 这是天子所在的紫气盘浮之地。金顶碧瓦,皇殿朱楼,大周王朝所有的歌舞升平皆在此处,可就是在中这一处小小的枯井里,竟然接连捞出来二十八具尸体。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极致的沉默当中,唯有暮的风穿过,携着遥远而低沉的嘶鸣。这些尸体如同石头猛砸进波澜不生的皇,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环山园中积沉着经久不散的腐臭味,与这寒风一起侵到人的骨头里,令傅成璧战栗不已。她纵然见识过再多害人的毒辣手段,却没有哪个能像今所见来得震撼,惊得她长久不能回神。 傅成璧轻蹙着眉,在脑海中细细理顺近来发生的事。 皇上这段时间以来郁郁不安,夜里常做噩梦。 梦有时候很真实,他在浅眠的时候常常能看到面前半空中横浮着一个人,近在咫尺,有一次他甚至能摸到那张冰凉的脸…… 这样真的梦出现得次数多了,饶是真龙天子也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祟身了。 文宣帝的惶恐不安,也让朝文武忧于心。宰相沈鸿儒进言,说大理寺少卿段崇的骄霜剑主,曾有镇山河之功,可定一方妖魔,所以文宣帝将段崇召入,奉他为散骑常侍,令他夜间值守巡逻寝殿。 说来也是神奇,自从段崇入,文宣帝再没有做过相同的噩梦。 只不过他夜里还是不大能眠,多的忧思、惊惧和疲怠将他的气一点一点消耗殆尽,一时病来如山倒,以致文宣帝绵病榻多,未能上朝。 而被做成傀儡的芳芜在环山园的出现,终于让这一切都出了马脚。 现在段崇已经锁定凶手是军副尉韩仁锋。面对芳芜的死,加之这环山园二十八具尸首的死,他一点都没有为自己辩驳,承认得十分干脆。 为甚么?目的何在?难道只是为了杀人而已? 傅成璧实在想不通。 仵作连夜来验尸,二十八具皆系各里的女,死前被人强暴过,手腕上都有绳子捆缚的痕迹,而致命伤依然是在颈部,被银丝割断喉管而亡。 之所以长久地不被人发觉,是因这些女到了出的时候,所以即便是失踪多,识的人也只当她们是回到老家去了。 韩仁锋对此供认不讳,当夜就被关到了死囚牢中,签字画押,配合得不像话。 傅成璧心中存疑,就向段崇仔细问了问韩仁锋的事。 听到他提及韩仁锋有在家中供奉狐仙,傅成璧不大为惊惑:“这倒奇怪,怎有男子做此等事?” 狐仙多为女子所供。前世在后中,就有嫔妃私自供奉狐仙,以求容颜永驻、恩泽常在;寻常百姓人家也就罢了,皇室却是最最忌讳这等术的。 当时李元钧知晓此事后,龙颜大怒,不仅将这个嫔妃打入冷,更是株连其九族。只因这狐仙养起来着实不易,要年月里以人血供之…… 难不成,韩仁锋杀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供奉狐仙? 她正长久地思索着,验完尸的仵作挂着箱子出来,见到两人行之以礼。 仵作面铁青,心中惶然不安,他纵然验尸多年,也不被这么多具尸体吓住。见了段崇,他支支吾吾地说:“有一事,小人需再向大人禀明。” 段崇问:“怎的?” “上次验过女芳芜的尸首后,小人、小人隐瞒了一件事。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如今得见此情此景,又唯恐会是甚么重要的线索……”他有些艰难地说,“芳芜腹中怀有鬼胎,胎相不过三个月。” 段崇一时盛怒:“这种事,为何现在才说?” 仵作跪地不起,道:“小人来验尸前,静嫔曾差人嘱托,请小人务必瞒住此事……小人想她死得凄惨,想留个清白名声也无可厚非;加上她的死因与腹中死胎无关,故而才选择、选择瞒情不报。” “简直荒唐!” 段崇并非动辄喜怒无常的人,一时发起火来竟也骇人得紧。那仵作心中愧疚与惊惧加,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自己去府衙领罚。” 段崇无暇再处置他,转身就要去找静嫔问个究竟。刚迈出一步,他才意识到静嫔是后妃嫔,以他的身份是断不能贸然请见的。 傅成璧知道他在担忧甚么,说:“大人少安毋躁,我即刻就去静嫔中问问原委。” 段崇点头道:“有劳。” 傅成璧没有耽搁,起了轿辇就去到静嫔所居的兰若堂。 静嫔知道惠贵妃有授意长宁公主暗中调查芳芜之死,这厢听她前来兰若堂拜见,大约是芳芜有孕一事没能瞒住。 静嫔是个直子的人,也不与傅成璧周旋,自个儿就先代了。 芳芜因口吃之症惯来沉默,有坏处也有好处,静嫔就喜她不多言,素里对她也算照拂。芳芜念静嫔多年恩泽,离前来给她磕头谢恩。 芳芜结结巴巴,却十分真挚地表述衷肠,告诉静嫔自己已经怀了身孕,等出后就会与那人拜堂成亲;还向静嫔推选了女阿翘,说她伶俐聪,纯真善良,是个可用之人。 静嫔虽暗道她糊涂,但想来她就要离了,也不忍太过苛责,便送了芳芜一双金镶玉的手镯作为贺礼,并且答应她,后有机会就将阿翘调到兰若堂中当差。 芳芜涕零,跪在静嫔面前一直给她磕头,左右人劝了好一会儿才算将她劝住。 环山园传出芳芜死讯的时候,静嫔还不信,差了人仔细查探过,才确定是她。 静嫔一是为了保全芳芜死后的清名,二是为了保全她兰若堂的颜面。毕竟女与卫私通一事传扬出去,不免让她落得个不会管教人的罪名。 傅成璧将静嫔的解释原本地转述给段崇听,他听得时候一直皱着眉,似乎陷入了一团云中,难以找到出路。 傅成璧说:“芳芜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究竟有甚么非死不可的理由,让他要对芳芜痛下杀手……” 段崇所惑正是在此。 芳芜的死法与其他二十八名女都不一样,将人做成傀儡的模样堂而皇之地摆在人面前,意图令祟之说喧嚣尘上。 韩仁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许他还藏着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段崇说:“我会再去审一审韩仁锋。” 傅成璧问:“我能一同去吗?” 段崇诧异地看向她,“你去做甚么?” “我曾读过上千卷宗,却不见哪个凶手能残忍如斯……”傅成璧抬起清朗的眸子看向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甚么,竟要杀害这么多人。” 段崇思忖片刻,应诺道:“可以。只是你现在还方便出么?” “要到年下了,我总是要回武安侯府给父母上柱香的。”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