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烛燃了起来,烧蜡的香气轻浮绕在殿中。向义天听着法铃阵阵,神思恍惚,目光移到香烛上,火红的烛光不知怎么就转至白青,幽然生寒,不似火,却似冰了…… 倏尔,他察觉到不对,却为时已晚!脚底下浸上来密密麻麻的寒意,仿佛将他的脚都冻僵在了原地。 “护……”他知道喉咙是能发出声音的,可嘴巴却张不开,“护驾……” 道士走到他的面前,法铃在他眼前一个轻微的晃动,可发出的声响比钟声都要巨大,震得他心肺为之胆颤。他五脏六腑似乎都碎了,疼得他握不住手中的剑。 “向将军戎马一生,也该歇一歇了。” 轻轻的话语犹如呢喃,法铃再震了一下,向义天眼前蓦地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很快,宝殿当中的士兵都连个闷声倒下。 文宣帝望见突变的情况,一时大惊失:“怎么回事?!向将军!向将军!护,护驾——!” “嘘——”拂尘一下紧了文宣帝的脖颈,玄子温慈地笑着,眼睛里溢着轻然喜,“元朗,要是再惊扰到其他人就不妙了……” 这不是玄子!这个声音……!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唤他的名讳,他分明是…… 文宣帝睁大眼睛,腔的恐惧开始教震惊代替,干涩的喉咙只挤出两个字,“阁,老……?” 宝殿神像后走出来真正的玄子,细细看去,两个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可文宣帝入殿之后乃是参拜道祖,当然不会将注意力放在玄子的身上,一时未能察觉出来端倪。 而眼前的这位“玄子”抬手往耳后抚了一下,五官回至原位,果真是柯宗山。他将拂尘松下,与文宣帝相对而立,眼眸含笑,在帝王面前也不输半分气度。 柯宗山拍了拍自己的腿,抬手想请文宣帝入座,“臣年纪一大,腿病犯得紧,方才陪元朗站了那么久,实在累得很,望元朗能体恤臣下病躯,允臣坐上一坐。” 文宣帝握拳,环视着此刻仍旧静默跪坐的三十六名道长,冷笑道:“现在宝殿当中,还有朕说话得份儿么?” “无论如何,你现在还是陛下,不是吗?”话虽如此,柯宗山却自顾自地坐到一旁搭着彩绸的椅子上。 文宣帝轻出了口气,“早知道你还活着的,朕竟然都没起过一点儿戒心。” “臣看着元朗长大,你想要甚么,臣岂能不知?” 佛教讲生死轮回,道教求长生不老。夜为病魇、生死所困扰的帝王,急需找个能够让他全心信任的神支柱……他的弱点太容易教人窥破,也太容易教人利用了。 文宣帝问:“你不杀朕?” 落到绝境当中,他反而显得很平静。 柯宗山淡声道:“将皇位禅让出来,臣就教你活;如果不,臣就从向家开始杀,接着杀掉你在乎的每一个人,最后再杀你。” 文宣帝蹙眉,“禅让给谁?” “吾儿,李元钧。” 一刻的震惊过后,文宣帝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六弟乃是容妃与父皇的孩子,与你毫无干系。” 柯宗山弯了弯眼睛,“你这样信任他?” “他若真是你的儿子,阁老当初就不会扶持朕登基。”文宣帝看向柯宗山,“你在乎皇位吗?不,你不在乎。你虽然想要权力,但并非慕权,你只是需要它来报复李家,报复李氏的江山。你这样的疯子,想要看到的是李氏宗族互相残害,在你面前输得一败涂地,甚至乎天下大,这些!才会让你快活!” 柯宗山轻轻鼓了几下掌,“陛下真不愧是臣的学生。” 文宣帝急促息了几声,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腿上,忆起往昔,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绵长而悠远,“……阁老是死过一次的人,为甚么还要执着于此呢?这么多年,李家偿还给你的,也该够了罢?” “元朗,你错了,这债不是你们李家偿还的,是臣自己讨来的。”声调冷极,可他却温文然笑起来。 文宣帝愣在当场,在这个笑容背后,他能看到年轻时柯宗山的影子。 之前沈鸿儒要推行新政,必得从批判柯宗山开始,是因为柯宗山在大周百姓面前所树立的贤才形象太过深入民心。 沈鸿儒连中三元的事迹,到了柯宗山面前都要自愧三分。 柯宗山入仕时,年仅二十岁,乃为庚申年文武双科的状元郎。先帝亲批为“文武双绝,旷世奇才”,观天监司长进言说,“大周天子得此贤才,兆文昌武隆之国运”。故而,柯宗山甫一入朝就是荣极一时,任翰林院大学士,官居四品,另外还兼任武将统领等数职。 若要形容先帝对他的器重和宠信,史官曾言“凡先帝行止,皆有文庸随驾”。 文庸,就是柯宗山的表字。 柯宗山出身白屋寒门,而在翰林院供职中的人多是如此,柯宗山入仕途后,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形成所谓的“仕林派”;仕林派因在科举当中占有绝对的话语权,故而会常常从中挑选年轻才俊做门下学生,衍生为师生一脉,各官员之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没过几年,以柯宗山为首的仕林派在朝中的影响就一甚过一。 当时大周虽设内阁,却如同虚设,国政权力并非握在先帝的手中,而是在先帝弟弟的手中,时任摄政王的李长景。 先帝是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皇位的,可要论治世才能远不如他这个弟弟。 李长景多年运筹帷幄,钻心经营,取得了整个李氏宗族的信任和支持,朝中勋贵也多是倚靠摄政王而生。他们就像是维系江山稳定的纽带,牢牢地保护着、同样也束缚着大周江山。 先帝对柯宗山的重用和宠信,让仕林派渐壮大,甚至开始动摇摄政王一的利益。 在一年的除夕夜宴上,先帝特许柯宗山入席。 李长景明嘲暗讽柯宗山身份卑微,不配在此跟他们饮酒,可年轻时的柯宗山岂会是个忍辱声的人物?偏生他有一张巧嘴,妙语连珠,有四两拨千斤之劲,在宴上不动声地给李长景难堪,气得李长景脸都绿了,到最后一言不发,差点将酒杯子捏烂。 李长景的大世子同在席列,见父亲被下了面子,自然恨得咬牙切齿。 他暗生一计,转到殿外,吩咐上膳的人在柯宗山酒水里下了药,再趁着柯宗山出殿醒酒之时,伙同宗族其他的几个兄弟将他拖去狎玩,极尽侮辱。 柯宗山的一条腿被打了个半折,差点废掉。如今时隔多年,站久了就会疼痛。 这大世子对他做得极致又狠绝,就是想让柯宗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旦柯宗山说出了口,就会成为大周人人口中的笑柄。大世子只盼着他能有点文人的骨气,找个梁子吊死最好。 没想到柯宗山一点都不知羞,刚能下地走路,就将大世子的恶行告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本就对摄政王一心怀芥蒂不,一时怒极,即刻派卫军将大世子绑到皇当中,当廷仗责一百,将大世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但到最后还是留了些情面,没让他横死当场。 可当时的柯宗山见他未死,冻得发红的脸彻底变成青白,他派人端了盆冰冷的盐水过来,往他身上狠狠一泼,浑身火辣辣的疼痛让大世子嚎叫起来,一下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时下又值隆冬严寒,柯宗山这一泼就彻底断了他的活路。 抬回去没几天,李长景最疼的儿子就死了。 他们这一仇,算是彻底结下。 李长景没有一天不想死他。可他想在政事上纠错发罪,柯宗山事事都做得滴水不漏;想要派人暗杀于他,柯宗山养了一批影卫,加之他自身就是个极厉害的用剑高手,派去的刺客本无从下手,甚至有几次差点被他反咬一口。 直到北疆的藩王叛,联合北疆外的蛮族一同攻打大周,侵北方三郡,以晋为都城,自立为王。 李长景为了将柯宗山送去晋的战场,令朝中可用的将领怠战,推辞言说难当大任,并且推举柯宗山为帅,说服先帝令他前去平定北疆的叛。 这一行,必定惊险万分,柯宗山知道这是李长景给他下了套,等着他往下跳。可对于柯宗山来说,这不仅仅是个圈套,还是个机会。 若此战能打得漂亮,他就能将势力延伸到军政上,从本上打击摄政王一,利于皇帝收揽权力。 负命亲征。 谁都没有想到,晋一战,会造就了现在的柯宗山。 钟楼上开始下起了绵细的雨。 “出将入相,无出其右。”李元钧低低念着这句史官判词,复而讥嘲地笑起来,“不成佛,便成魔,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傅成璧不知是错觉还是甚么,她在李元钧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可这种情绪太淡了,一晃而过,仿佛真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李元钧像是想到了甚么,转而看向她,弯起眼睛笑道:“对于晋一战,你不陌生罢?” 不陌生。 当年她父亲还是其中一名年轻的六品小郎将,晋战役过后,他被擢升为四品明威将军,从此后得机大展宏图。 第143章 谢恩 柯宗山持帅令, 赶到晋关中的军营。 当时镇叛的军队首领就是摄政王王妃的侄子,这人仗着姑丈在朝中的势力,一贯的嚣张跋扈, 在军中发号施令无人敢违, 柯宗山这个天降大元帅,夺他兵权, 他气焰,自然可恨至极。 柯宗山甫一入营, 下得第一道命令就是全军退出晋关外。这侄儿对这样的命令难以服从, 他认为退则有损士气, 于是乎带着一队兵夜袭晋城,试图靠着突袭取将帅首级,结果中了对方一早设下的埋伏, 三千兵只回来二百人。 柯宗山冷眼大怒,毫不留情地将他推至军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砍了他的头。 行刑台上,柯宗山不着盔甲, 儒袍在身,分明不像个将领,可他一手擒着头颅, 一手持剑,乌红的鲜血顺着剑锋淌下来,慑得三军中无一人不胆寒。 他松开,头颅骨碌碌从台上滚到黄土地上, 鲜血淋漓,七横八纵。空出来的手贴到袖中,抵着剑刃在袖袍上抹了一下,拭去上头沾染的鲜血,望向三军的眼睛寒如冰窟,“胆敢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杀将以立威。柯宗山做到了最好。在此之后晋战役中,他的每一道军令都无人敢违抗。 对付北疆的叛军,他采取的兵策乃是“耗”。他要打得漂亮,就得不费一兵一卒将晋的叛军击溃。 柯宗山一手提拔当时还是五品郎将的傅镇书为副尉,带着他秘密潜行越过晋关,直抵北疆背后的蛮族部落。 傅镇书箭术卓绝,在军中无人能敌,入蛮族后,柯宗山令其与蛮族勇士比试马上箭,意在示威。结果当然在他的意料当中,傅镇书在蛮族中大获全胜,草原上向来敬重骁勇的战士,傅镇书无疑最为出,尽管他是中原人,但也不妨碍蛮族的首领对他的认可和尊重。 有了傅镇书,柯宗山就有了与首领谈判的资格,在酒宴上,柯宗山为他权衡分析蛮族支持北疆叛的利与弊。 北疆的藩王个个明,为了得到蛮族的支持,他们牺牲不小,利己至上的观念,使他们绝对不会对蛮族做到坦诚相待的地步,必定留有后手;而蛮族的首领却恰恰相反,一旦达成联盟,他对盟友的诚信就十分看重,故而北疆藩王为了防患蛮族所设下的诡计就成了柯宗山离间的关键所在。 柯宗山三言两语就让蛮族与北疆的盟约瓦解,彻底斩断了北疆叛军的后援。 回到军营中,柯宗山并不宣战,斩断晋四面八方的粮道、水道,许进不许出,使其成为一座孤岛。前路被截断,北疆试图从蛮族中获得粮食和武器,与柯宗山的军队打一场硬仗,夺下晋关的控制权。 蛮族并不说拒绝,也不说答应,就这样与他们虚以委蛇地周旋着,这一耗就是三个月。 待晋弹尽粮绝之际,蛮族就彻底宣布与之决裂,毁坏盟约,率兵退回草原。而此时的北疆叛军因为长时间的粮草短缺而斗志萎靡,再想要强行突击,也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 柯宗山想要将他们到绝境、弃械投降的地步。 傅镇书当时极反对柯宗山的做法。傅镇书说:“晋关中不仅仅有北疆的叛军,还有北疆无辜的平民,斩断粮道水道,跟他们打消耗战,最先崩溃的绝不是那些叛军,而是关中的百姓。” “战争,向来残酷。”柯宗山对傅镇书说,“傅镇书,妇人之仁是胜者最要不得的东西,现在你只需要闭嘴,然后听从本帅的指令。” 面对成竹在、运筹帷幄的柯宗山,傅镇书毫无办法。 柯宗山开始大鱼大犒劳我方军士,被围困在关中的叛军若敢强攻出来,利箭就会杀踏出城门的每一个人。 就这样双方在关内外继续僵持了三个月。 事态的发展果然如傅镇书所料,最先疯的并不是叛军,而是晋的百信。城中缺粮,饿殍遍地,为了保存北疆军队的战斗能力,能让军和官分取更多的粮食,叛军开始屠杀无用的百姓。内部的溃败,终于将百姓先到了绝境。 这,一场大的动从城门涌出来。那些百姓携家带口蹒跚至晋关的城楼前,尽数下跪哀求,一时间哀嚎遍野。 柯宗山立在高高的城墙上,风鼓动着他绯紫的官袍,如天神一样俯视着众生蝼蚁。他出一支羽箭,张弓对准了蜂拥而出的人。 傅镇书在旁,终是不忍,上前按住他的手腕,“大帅,放他们过关罢!如你所见,真只是一些平民百姓而已。” 柯宗山目光所及,瞟到一张煞气的面容,手上握着被烂布绕起来的……应该是刀?柯宗山冷笑一声:“你猜猜,这中间混了多少叛军进来?” “可是更多的还是百姓,只要让他们将东西丢下,出关时再一一盘查就好。” “你还真有力和耐心啊?”柯宗山含笑望向他。 “大帅!”傅镇书跪下,抱拳道,“穷鸟入怀,猎师不杀,况乎仁人?……属下斗胆请大帅开恩!”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