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还带着几分慈祥,说到后来,声音迅速带上了颤抖。“啊!”众人被吓了一跳,齐齐朝常婉莹脚边望去。只见一股鲜红的血迹,顺着护甲的边缘正沥沥而落,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经在脚边的甲板汇了小溪。 “师妹,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有郑子明紧张得额头冒汗,赶紧冲过去,单手扶住常婉莹的胳膊。 “没有啊,你小心些,你的右肩膀还在血!”常婉莹温柔地对他笑了笑,轻轻挣。 她子生来有些腼腆,当着这么多人和未来公公的面儿,更不愿跟未婚夫过分亲密。然而,身体刚刚一动,忽然间,眼前却是猛地一黑,双腿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去。 郑子明反应极快,迅速收拢左臂,将常婉莹抱在了怀里。陶三和呼延云也双双扑上,手忙脚检查伤势。大伙仔细翻看,这才在常婉莹的披风下,找到了一支秣鞨人用的简陋羽箭。几乎是贴着脊背入肩胛,深入数寸。先前大伙一直忙着作战和救人,绸缎做的披风又不怎么沾血,才差错疏忽了过去,谁都没有留意。 “快,准备一间干净的船舱,准备麻沸散,准备刀具。师妹刚才说过,她把我常用的药物和刀具都带来了!”郑子明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子,单臂托起常婉莹,大步星朝船舱门口冲去。 “去呼延妹子的房间,呼延妹子的房间最干净!”陶三也急得两眼发红,一边叫喊着,一边跑到头前去开路。 “麻沸散,刀具,还有你平常救人用的东西,都放在同一个箱子里,摆在常姐姐的边上上。她,她一直亲自保管,每天,每天都将箱子擦好几遍!”呼延云急得脸是泪,哽咽着大声提醒。 她因为父亲和哥哥都在敌国,所以平素少不得要听见一些风言风语。而常婉莹非但不肯落井下石,反而摆出一幅大姐姿态,将所有明暗箭都挡在了家门外。所以,在呼延云心里,早已把常婉莹当成了亲姐姐一般,此刻真恨不得以身相待,让受伤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夫人,夫人怎么了!” “夫人的伤要紧不要紧!” “郑将军,你,你快救她,你一定能救她对不对?” “将军,你需要药材什么就赶紧说,我们拼着一死也去给你把药找回来!” “将军,将军……” “夫人,夫人……” 周围的其他男将领虽然不像陶三和呼延云一般慌,也个个心急如焚。纷纷跟上来,七嘴八舌地追问。 “都站住,别耽误将军救人!将军,将军他能生死人,白骨!”陶三见势不妙,大喝一声,挡在了郑子明身后。张开胳膊,将所有男将领全都挡在了船舱大门之外,“你们跟着瞎搀和什么?你们谁能帮得上忙?都给我打起神来,守好战船。万一再有个闪失,大伙都百死莫赎!” “这,是!”众将领愣了愣,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答应着,转身跑回甲板各处,各司其职,严守岗位。 “子明,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心千万不要!”陶大转过头,准备跟郑子明代几句,然后再去掌控整座战舰。却看到郑子明踉踉跄跄走向左侧一间仓房,殷红的血迹,顺着肩胛淅淅沥沥而下,与常婉莹身上滴下鲜血混做了一团。 “子明!”他急得汗倒竖,撒腿便冲上前帮忙。却被自家妹子陶三,一把推出了船舱,“去,你负责管好战船,让人把船开稳一些。里边的事情,给我们。” 陶大冲着自家妹子用力点了下头,转身边走。一边走,心中一边默默祈祷:“子明,你要稳住。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千万不能。只有你自己先稳住了,才能救得了你家夫人!子明,你,你能生死人而白骨,这都是我们曾经亲眼看到的。” “呯!”船舱大门从他身后关闭,将舱内舱外,彻底隔成了两个世界。 “呯!”郑子明双腿一软,单膝跪在了边。左臂却稳稳地托着常婉莹的身体,与呼延云一道,小心翼翼地将常婉莹放到了榻上。 陶三带着七八个女兵,小跑着抬来装工具的箱子、烈酒和雪白的棉布。然后又慌慌张张地去准备热水和麻沸散。呼延云则亲手去推开了窗子,让光照了进来,将整个睡舱照得无比明亮。 “郑大哥,你一定要冷静。”抬手擦了把眼睛,她低声求肯,“常姐姐只是左肩胛中箭不是致命伤,你要冷静下来,她还等你救呢。” “我知道!”郑子明用烈酒洗了左手,哆哆嗦嗦地拿起剪刀,准备将牙箭的箭杆贴着皮剪断。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左手远不如右手灵光,他接连尝试了三次,却始终未能如愿。 “我来!”陶三忽然风风火火地冲入,抢过剪子,喀嚓一下,将箭杆贴着衣服剪为两截。然后一边继续用剪子剪开常婉莹肩膀和后背处被鲜血染红的皮甲,一边息着汇报:“我刚才用烈酒洗了手,漱了口,也擦了脸和胳膊。你说,我动,就不信阎王爷敢不给老娘面子!” “抱紧她,让她坐起来!”郑子明深一口气,点头示意。随即单手拿起了一把锋利的短刀。 呼延云说得对,此刻他必须冷静,否则,小师妹就救不回来了。他以后再遇到任何危险,小师妹都不会再来了。他以后再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也没有人耐心地陪着他胡闹了。他,他准备在心里的种种补偿,将永远没有机会兑现。他,他连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解释清楚的机会,也永远都不会再有。他将永远活在负疚当中,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 陶三双手抱住常婉莹,将对方的头搭在自己肩膀上,面对面支成一个牢固的三角形。郑子明连连深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拿起棉布,沾干净的烈酒,开始替常婉莹擦洗伤口。 浓烈的酒气,熏得他眼泪之。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见一个淡绿的影子,挡在手持利刃的呼延琮面前,张开双臂,将自己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呼延琮,你要不要脸?” “石小宝,真的是你么?” “石小宝,你别怕,有我在!我父亲是常思,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石小宝,只要我在,就没人能伤到你!” “石小宝,你真的是石小宝么?” “师兄,过去的事情,你不想记得,就尽数忘了吧!以后有我呢,我会永远对你好就是!” “师兄……” 剧烈刺痛,从他心头涌起,痛得他简直无法正常呼。 他发现,自己是如此卑鄙无。从常婉莹身上索取了那么多,却从没给予过任何回报。 他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无私付出,就像习惯了生活中有水和空气。直到即将失去之时,才知道,如果没有对方,自己简直一天都无法生存! “师兄……”一声柔柔的轻唤,忽然在陶三的肩头响起。带着几分痛楚,几分依恋。 郑子明又被吓了一跳,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丢下被烈酒染红的棉布,站起身,绕到陶三背后,跪下去,单手轻轻托起常婉莹的头,宛若托着一件稀世珍宝。 “师兄,我要死了,是么?”不是幻听,常婉莹真的醒了!温柔地笑着,低声询问,就像在询问外边的鲜花是否盛开,天上是多云还是晴空万里。 “不,你不会,永远不会!”郑子明用力摇头,泪如雨下。“有我在,你永远不会。麻沸散一会儿就好,你喝它,我这就替你把箭簇拔下来。你知道,我医术湛,只要病人还剩下一口气,我都能将他救活!” “师兄,你又骗人了!”常婉莹笑了笑,眉完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师兄一骗人,耳垂就会动。师兄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我没骗你,我发誓,我发誓。麻沸散,麻沸散真的马上就好!”郑子明急得火烧火燎,仰起头,对天发誓,“如果我刚才有半句假话……” “好好的,发什么誓啊,你?”常婉莹轻轻白了他一眼,低声嗔怪。就像新婚的子,嗔怪丈夫花了自己的妆容。 “真的,我真的没有!”郑子明的心脏,痛的缩做一团,看着常婉莹的眼睛大声解释,“你知道我最擅长救人,我……” “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常婉莹笑了笑,温柔地回应。随即,闭上眼睛,微微息了几下,又努力将眼睛睁开,带着几分调皮问道:“师兄,你真的是石延宝么?告诉我,你到底是石延宝,还是别人夺舍而来,占据了他的躯壳?这句话,我,我一直想问,但,但我一直不敢。” “我,我是石延宝,真的是,如假包换!”郑子明被问得身体一颤,硬着头皮叫嚷,“真的,师妹,你别多想,我这就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师兄,不急!”常婉莹虚弱地笑了笑,声音渐渐变低,“那你跟我说一件,咱们小时候的事情。慢慢说,我闭着眼睛听。” “师妹,我是石延宝,真的是石延宝!师妹,你醒来,你不要睡,我不准你睡!”郑子明轻轻摇晃左臂,试图将常婉莹唤醒,却又不但动得太剧烈,以免扯到对方肩膀上的伤口,出更多的血。 他到底是谁,他自己真的也不清楚。原本觉得,这辈子就稀里糊涂过去便是,却没想到,平素从未追究过此事的师妹,一直想要一个确切答案。 “咱们小时候,咱们小时候……”他急得咬牙切齿,汗浃背。眼睁睁地看着,常婉莹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白,眼睛越闭越紧。忽然间,心脏猛地一,痛得浑身战栗。随即,一道亮光劈入脑海,无数记忆的碎片涌而现,在半空中,拼凑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 “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我是石延宝,我就是石延宝!”他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唯恐声音低了,令常婉莹昏睡过去,永远无法听见。“我,我曾经捉了虫,着你用刀子割开它的身体,看它有没有五腑六脏!” “我曾经用草药煮了给你喝,说喝了就会长得跟我一样高!” “我曾经掀过你的裙子,羞得你哇哇大哭!” “我曾经跟你说,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人坐着个盒子飞来飞去,大车从来不需要马和牛拉,按一下机关自己就走。” “我曾经跟你说,有一种办法,可以把你的画像和声音刻在石头上,万古不灭!” “我曾经拿姜粉抹在胳膊上,给你演示如何……” “我曾经……”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小时候,跟常婉莹在一起时,干过的捣蛋事情。每一件,都在记忆里鲜活如初。 而常婉莹的头,却越来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如泰山般,得他左臂微微颤抖。 “小师妹,你醒醒。我真的是石延宝,我真的想起来了。我曾经,我曾经许诺过,建一座三层高的屋子,做我们俩的新房。娶你的时候,让汴梁城内的绿树,十里红妆!”他大叫着,说出儿时最美丽的诺言。 也许,当初只是童言无忌。 他现在却知道,此诺既然许下,就永生不变! 第六章 红妆(一) 汴京,繁华依旧。 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喧闹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几名童子手持细柳,嬉闹着相互追赶。 人声鼎沸的集市上,也丝毫不见半年前的抑和灰暗,人们习惯于忘却,习惯于在世中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数个月的金风银雨,足以将任何血洗褪。持续七十余年的世,也令人们早已习惯了城头上的王旗变幻。无论是朱家变成了李家,还是刘家变成了郭家,都不会引起太多的震动,更没有几个人觉惋惜。 子么,总是要过下去的,地面上的柴米油盐尚不能保证,谁有多余的功夫去品味什么天空中的风云?对凡夫俗子而言,哪个皇帝不收税,那个朝廷的劳役能逃得开?谁他娘的做了皇帝,谁篡了谁的位,又跟老子何干? “快点,快点,这个来十筐,那个,那个,还有那个,问掌柜的手头还有多少,全送到府上去!”往来的人群中,有一队人格外显眼,领头的管家不断的指点着周边的货物,几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则不断将货物朝马车上搬,完全不像是寻常过子采买,而是军队出征之前的大规模物资囤积。 “这又是要去打谁了?”有人偷偷扫了一眼壮汉们拔的脊背,弯下,跟身边的同伴小声嘀咕。 大周立国虽然还不到一年,可这七八个月里头,仗却没少打。儿郎们拿着刀成群结队开拔,在汴梁城里本不算风景。庆幸的是,这些仗都打赢了。契丹人暂时放弃了南下的野心,南唐、西蜀的兵马,也被赶回了老家。至于以慕容彦超为首的几大叛势力,更是灭的灭,败得败,再也对朝廷构不成任何威胁。 “不是要打仗吧,你看他们买的货,这分明是谁家要办喜事的模样!”一名前来汴梁帮人采买货物的牙行老夫子,袖着手,脸羡慕地回应。“可惜这家门槛高,本不肯用咱们这些下九。否则,谁要是能蹭上去帮个忙,接下来两三年都不用愁了!” “是啊,是啊!”路边的茶摊上,几名行商打扮的人,手持着茶碗,频频点头。 “嗯,的确!也不知是哪个贵人,出手可真是阔绰!这群人从早晨起,都来来回回多少趟了?看这架势,像是不把集市上的东西给搬完不肯罢休一般!”一名刚坐下来的汉子,的喝上一口茶,咬着硬硬的茶叶梗子,不停地摇头。 “几位客官是刚到汴梁吧?”茶摊的小二,明显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一边提着茶壶给客人们填不要钱的白开水,一边笑呵呵询问。 这种开场白,向来不需要对方回应。果然,没等众人承认或者摇头,他就再次开口说道,“他们可是镇冀节度使府邸上的人,给冠军侯准备大婚的用事呢。” “镇冀节度使?” “冠军侯?” “哪个镇冀节度使?这官衔儿,我们怎么从没听说过?” “这不是把整个河北都封给了他么?好大的官儿……” 众茶客立即被钓起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询问。 然而,小二却忽然又变得谨言慎行了起来,只是笑地向大家碗里继续填不要钱的白开水,却不肯再多吐半个字。 这下,众茶客可就心难搔了,一个个端着早就喝没了味道的残茶,脸上的表情比闻到鱼腥却吃不到嘴的猫儿还难受。 “再来一壶龙团吧!算我的帐,跟几位兄弟也算有缘!”还是牙行老夫子反应最快,忽然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了五枚白皮钱,轻轻地摆在了桌案上。 白皮钱是前朝所铸,虽然成很差,但好歹也是硬通货。顿时,小二的嘴巴上的“封条”就不翼而飞。先高高地叫了一声,“好勒!”,紧跟着,以令人眼花缭地动作收钱,沏茶,倒水,须臾之间,就给本桌的所有客人都换好了新茶,然后连气都不,迅速补充道:“当然是新封的镇冀节度使,冠军侯,郑子明郑大将军!几位客官是来得不巧了。若是再早来汴梁半个月,啧啧……,当初太子爷和郑大将军班师回朝那场景,啧啧……,整个汴梁城都开了眼了!” “哦!”众茶客半张着嘴巴,频频点头。 在这世当中走南闯北,不了解一些时事,肯定要吃大亏。所以,对于茶小二的“卖嘴”行为,他们并觉得厌恶。相反,他们愿意花一些小钱,来迅速弥补自己在“消息灵通”方面的不足。 于是乎,便又有人拿出钱来,买了煮黄豆、渍荠菜等价格亲民,且在市井中颇受的小吃,请同桌的茶客们分享。那茶小二收了钱,谈兴愈发高涨,用手巾轻轻在掌心地了一下,继续大声补充,“且说咱们这位郑侯爷,可是陈抟老祖的关门弟子。一身武艺万夫莫敌不说,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可以生死人,白骨……” “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是那位石,那位以一千乡勇挡住了十万幽州大军,袭杀契丹萧天赐的少年英豪郑子明?”有茶客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下桌案,将桌子上茶盏震得上跳数寸,水花飞溅。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 “肯定是他,肯定是他!” “怪不得,除了他,谁配得起冠军侯这个称呼。上次……”CijUmI.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