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为我好,”他说,“可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可能也见不到兄姐,朱伯母,朱伯父,朱文,黔竹他们——” 朱决云忽然说:“黔竹可以的。” “哦,”曲丛顾低着头,“那别人呢。” 朱决云又没话说了。 他不能拿出转世投胎的话来跟小世子说,因为小世子才不看来世未来的事情,他只想这辈子。 曲丛顾说:“可你也难受啊,我们走时朱伯母朱伯父的年纪已经大了,朱伯母还哭着要上吊,不让我们走。” “她给我做了好多身衣服,”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朱伯母还是最疼你,她对我好,可老是问我你的事情,想让我多说说你都干了什么,下次什么时候回家。” 曲丛顾这样念叨着,就说服了自己,说:“我娘也疼我,你娘也疼你,咱俩都没有爹娘了,那就谁都不怪,好吗?” 在最初的那几天,小世子天天哭,他那几天不是男子汉,躲在被窝里想家,想院子池塘里的莲花,他了鞋进去玩水,他娘拎着耳朵把他拽出来,罚他站在墙角不许回头。 他也有一瞬间埋怨了朱决云,这个念头像是吓着了他一样,又被马上了下去,再也不敢想。 可能他还是在等着朱决云跟他解释,说不说‘对不起’都无所谓,至少提一提这件事,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只要他提了,曲丛顾就能原谅,他们从此只能相依为命,他像漂泊在水中的人抓紧最后一浮木一样紧紧地抓住朱决云,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想先相信了再说。 朱决云停了脚步,叫了一声:“丛顾。” 曲丛顾的手被他拉着,也就自然地跟着停了下来。 朱决云说:“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他言又止,却腹情挤在口,呼之出。 曲丛顾就笑言:“你长得帅啊。” 朱决云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哪一句都不贴切,哪一句都说不出口,他只是又喊了一句:“丛顾。” 情长言短,担不起,担不起。 曲丛顾却是有什么都会说的,他笑着:“朱决云,你得喜我一辈子才公平。” “我也觉得我太好了,一定没人比我更好了。” 朱决云说:“是是。” 曲丛顾又说:“我得买些东西,走时答应了黔竹,要送他丹药和好吃的,他说不准当我已经忘了。” 归路只剩一个故人,那至少还剩下了一个。 朱决云这一几次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去,只能附和。 曲丛顾看着他说:“我知道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聚散分合,生离死别,躲也躲不掉的,我拜师彭彭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不能陪着父母了,本就是入了仙门,不能太过贪心。” “这样也是好的,干脆斩断了,难过一阵就好了。” 朱决云说:“你长大了。” 这种觉很难言,欣与怅然织掺杂,曲丛顾是他一手带大的,他陪着小世子走过了大半的人生,他告诉小世子世间大道,却只想让他知道而已,并不希望他亲身体悟。 可是人活着哪能一点苦头都不吃,一点道理都不懂。 早晚要懂的,无论被多少人保护的有多好,俗世的利爪都不免侵扰浸透,谁也难逃。 曲丛顾忽然说:“好累啊。” 两人有话要说,所以一直慢慢地徒步走着,朱决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累?” “累,”曲丛顾说,“脚疼。” 朱决云:??? 曲丛顾暗示不成,又说:“好热啊,走得我出了一身汗。” 朱决云忽然明白了,但摸不准他是想要什么:“那要怎么办,我们不走了,还是我背着你再走一段?” 曲丛顾‘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勉为其难道:“你背我一会吧。” 朱决云笑了,蹲下身来道:“上来。” 曲丛顾就趴在他背上,像骑马一样喊了声:“驾。” 朱决云托着他股站起来:“是不是沉了?” “没有没有,”曲丛顾抱着他的脖子猛摇头,“今天的衣服重。” 朱决云拍了下他的股:“胡说。” 曲丛顾两只手抓着他的耳朵,胡地捏着玩:“我长个了,骨头重。” 朱决云好笑说:“行吧。” 跟他犟这个有什么用,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曲丛顾说:“你别想暗示我,我没胖。” 朱决云:“其实还是胖点好。” 曲丛顾恶狠狠地掐他脸上的:“我!没!胖!” 前方树荫下站了一个男人,抱臂倚着树干,带着浑然不羁的笑和一道疤。 曲丛顾一抬眼看见了,忽然停下了动作。 朱决云安抚道:“没事,不会打起来。” 钟戊不正经道:“哇,光天化朗朗乾坤,你俩这路子野啊。” 曲丛顾在人前还知道不好意思,拱了两下,朱决云就松手了,他跳到了地上。 钟戊又说:“我他娘的在这等了你两天了。” 他口上还挂着一道血痕,已经发黑了,但这人却连丝表情也无,似乎并不疼。 钟戊的本事其实并不算大,他在前世最后统帅武修,靠得是明。 前世钟戊与朱决云可以算是对手,佛修、武修、魂修各自为阵,只为神迹,陈清临阵倒戈钟戊,朱决云败北,尽管其中纠葛甚多,但他算是败在钟戊的手下。 但说到底,钟戊也只是为利来,为利往,他不欠朱决云什么,只是为了赢罢了。 朱决云也不觉得他俩算是血仇,如果他和钟戊易地而处,也会如此。 钟戊说:“火現如今已經死了,佛修群龙无首,现在正是你的好时机。” “那帮和尚太不要脸了,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抢砸了我手下弟兄的店,让我面子往哪放?” 朱决云说:“你要是安分,没人动你。” “我的天,小哥,”钟戊说,“你讲不讲道理?我都走到今天了难道是为了大道为公,和旁支各脉相亲相的?” “你出鬼城不也为了神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我合力这东西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届时落在谁手各凭本事,多简单的事。” “我这边,等我老子死了,那就全都是我的了,你信我,武修一脉将来定是我的天下。” 曲丛顾说:“你今拉拢朱决云,明天又可以去拉拢别人,我们如何信你?” 钟戊好笑着说:“小朋友,我何必去拉拢别人,你男人三重金身,十世佛缘傍身,只要他自己不作死,那功名利禄唾手可得。” “你看这东胜神州各门各派蠢蠢动,真正有本事的又有几个?不出一年就会自相残杀,死伤大半,魂修一脉,只有方墨姑且能当个人物,剑修凋零,得罪了魔修魏长泽,给屠了大半,已经是扶不起的阿斗,没有千百年重振不了,而我武修勢在必得,所以这神迹之战,终究只能是你、我、方胜之战。” “火已死,佛修内讧,逮谁咬谁,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机会。” 曲丛顾对江湖事一窍不通,听他说这些听不出什么机关,可朱决云确是知道的,他还亲身经历过。 钟戊所言一字不差,他所预料也无甚偏差。 这个人确实是明的,明过了头。 朱决云说:“乌颐如何与你说的,竟让你涉险来了鬼城。” “那女人让我来杀你,”钟戊咧嘴笑了,非常直白道,“说我如果现在不杀你,就只能等着输了。” 曲丛顾嘴说:“你不是朱决云的对手,连他一手指头都打不过。” “小朋友不要夸张,”钟戊说,“一手指头还是打得过的。” “关键是你已经出关了啊,我们来晚了,你要是没出关,那我就杀了你得了,现在打不过你,只能和你合作了。” “不过那女人没想真心杀你,她给我玩的呢,”钟戊啧啧地道,“女人心海底针啊。” 曲丛顾皱了皱眉头,觉有点不对劲。 朱决云马上岔开了话题:“你可知我为何留你一命?” “行行行,”钟戊说,“我知道,你尽管回去,伏龙山也好伽耶殿也好,我定倾尽全力相助,我钟某人没别的,就够义气才得兄弟帮衬,你信我哈。” 他说的话,曲丛顾一个字都不带信的。 朱决云和前世最不同的一点就是,他今生没有选择跟在火身边,而是选择了伏龙山,且离山六十年。 在伏龙山的好处就是,掌门方丈形同虚设,他轻易就可取而代之,弊端就是佛修一脉中,伏龙山的地位并不算高,如果想要大权在握,那就需要外部势力相助。 武修风头正盛野心,钟戊是最好的人选,尽管有养虎为患的风险,但朱决云不怕这个。 说到底朱决云又对所谓的神迹有什么企图?他要神迹,是因为他上辈子死在了这上面,而且全天下人都想要这个东西。 有人为了神迹背叛了他,杀了他,所以他要抢,让所有人都输。 所谓的报复、复仇都带了些愤怒和贪婪的吃相。 朱决云打重生起,他就没打算占重生的便宜。 他本可以在一开始就毁了陈清的一生,也可以在鬼城杀了钟戊,他是不屑于这样做的。 朱决云甚至另选择了一条路,选择了伏龙山,选择了鬼城,他要走给自己看,走给天下人看,走给佛祖看,他的重生只为了却心中不甘,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光明正大的夺回来。 他不屑于用杀戮去证明自己,那叫复仇,也是低级而无趣的庸人眼界。 用强大横扫一切,这叫自我救赎。 他低头,看曲丛顾神中是依赖的望着自己,往自己怀里凑了凑。 他将重生能占的便宜,都用在了这个小世子的身上,给他玉骨头,为他点长明灯,带他去秘境,留在鬼城拜师彭宇。 这都是重活一次他才知道的东西,这几次的破例,都是为了曲丛顾。 也只是希望他能过得好,不为自己。 这话其实也不对,如果曲丛顾能过得好,也就当是为了他自己了。cIjuMi.Com |